雀金裘(116)

作者:梅燃

父子俩还在沉眠, 像是昨夜里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疲惫,楚翊的小奶爪子扒拉着父亲坚实的臂膊,肉团脸贴在楚珩的胸口, 睡得哈喇都流干了。

楚珩却是自幼养成的积习,睡态极雅观, 不蹬被子不闹觉, 四平八稳,只有右手托着陛下的臀部,这倒方便了楚翊亲密无间地往爹爹怀里钻。

姜月见满眼春柔。

看他们这般要好, 她过往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害怕, 楚珩和三年前一样漠视, 让已经懂事的英儿受伤。好在,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忍心叫醒这对父子,破坏掉此刻宁静的和谐,稍停片刻, 忽见楚珩已睁开了眸。

她想起来, 他一向浅眠, 不知心里装了多少事, 从来觉不安稳。

姜月见柔声道:“怎不再多睡会儿?”

楚珩起了榻, 看向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 唇角勾了勾:“已经睡饱了。袅袅。”

他看向她, 自然,问的是坤仪宫:“她如何了?”

见他要起来,姜月见担心他那条胳膊教儿子枕了一夜多少泛酸麻,弯腰低头将他扶住,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揉了揉,低声道:“好多了,今早也用了药,暂时是无事了。”

比起傅银钏,她更担心楚珩。

心里有一番话百转千回,思量了一夜,她还是决定问出来:“其实你早就把一切都摸清楚了对吗?我现在有些害怕,楚珩,能不能让我也参与进来,我应该也能帮到你的。”

她隐隐能感觉到,楚珩似乎调快了步调。

近段时间以来,外人无从知晓,她案头的公文全是楚珩处理的,他似对自己有所隐瞒,并未完全交托。姜月见是怕他一个人撑着,终究有独木难支的时刻。

当年厉王留下的那些残党,绝不只有景午一人,景午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勋贵,真正值得忌惮的,还是手握广济军和剑南营,曾以武力威震三军的邝日游等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被边缘化,他们的号召力也不可小觑。

她只晓楚珩敲山震虎,已经逼反了这一部分人。

再有一点时间,只怕便要风云易色。

楚珩缓缓一笑,“放心,我总不会被一块石头绊倒第二次。邝日游从前敢勾结胡羌,如今又敢篡位,是我小觑他了。”

但他这种,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底的轻敌之感,才是最让姜月见担忧的。

正要说话,楚珩看到她眼底泛着淡青之色,咽部微紧:“一夜没睡?”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明显心虚,半晌,悠悠道:“我不睡也无妨,说了办个家宴的,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在来之前,太后娘娘已经准备妥当了,不一会便可以上菜。

楚珩试图抚她眼睑下的乌青,被姜月见不动声色避开,她握他的手却用了几分力,将他从龙榻上带起身,“好了,吃完饭我就去睡了,我答应你。”

楚珩这才肯作罢,回头将儿子从床上摇醒。

那个有起床气的陛下,正要蹬那个胆大妄为,敢打搅他困觉的乱臣贼子,却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坐起了身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楚珩。

缓过劲来,昨夜种种跃入脑海,陛下欢喜无限,凑上前,一把抱住了爹爹,小小的身体直往楚珩怀里钻:“爹爹还在。”

没有飘散,没有化作泡沫,温度,体肤,声音,都是真实的。

楚珩浅浅勾了一下嘴角,看得一旁太后娘娘心犯嫉妒。

也罢,看在他们俩重修旧好颇为不易的份儿上,姜月见今天先忍着。

家宴时分,姜月见吩咐玉环去簌雪阁叫来了宜笑。

她这几日正愁闲着发霉,昨夜里坤仪宫动静大,本想去看看,但听说一干太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她这个也没这方面经验的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银钏实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扰。

今早来时,路上问了玉环傅夫人胎儿状况,玉环道:“苏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别灵光,奴婢瞧着夫人气色好多了。苏太医便是在世扁鹊,真真厉害。”

宜笑莞尔,“皇嫂能看重的人,总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却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过他们几个人吃而已,尽是龙肝凤髓,珍馐海味,但平日里那些她也颇为喜爱的菜色,今日却没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觉得似不寻常。

她的小侄儿,前日里,还怒意冲冲,恨不得砍杀了起居郎苏大人的脑袋,才隔了没两天,他却和那起居郎好得这样如胶似漆的,恨不得黏在苏大人身上去。

宜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陛下和苏大人,都是不吃蒜的?”

两人一怔。

包括姜月见也看去。

楚珩和楚翊的两只小碗前,都稀稀拉拉堆了十几块蒜。

两人对视了一眼,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爹。

——不愧是我儿子。

宜笑想着两人看来很有共同语言,那这个手段高明的苏大人,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陛下哄好了,也算不得稀奇。

宜笑收回了目光,拨了点儿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这饭菜实在不香了。

自入宫以来,她一直居于簌雪阁,皇嫂似有意地限制了自己的出行。

今日家宴,本该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场合,自己却生生插了进来,宜笑吃得尴尬不已,姜月见留意到她今日不自在的窘迫,意味难明,笑了笑,道:“冼明州不日即回,宜笑想一想见面之后该怎么说?哀家瞧他的路子,这回是不死不休的。”

宜笑一怔,只见皇嫂眼眸微眯,颇泛狡色:“哀家这里有冼明州送来的几封飞书,字里行间,代问郡主安好,一个月不到,他传了十七八道了,以往在碎叶城的时候,不见冼大将军有如此勤快过,你要不要看看?”

宜笑脸皮泛红,想了想,涉及社稷要事,她不该过问,便摇头,只将螓首垂落更低,箸子朝喷香软白的米饭里拨动少顷,停下。

郡主起了身,飞快地退后了两步,对皇嫂行礼:“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别的我什么都不接受。”

让人代为传话这很容易,但这都不是宜笑想要的。若不是那个男人,自己过来向她陈情,只是不疼不痒的几句关怀,是人便会说。

陛下眼睁睁看姑姑走了,纳闷地望向爹爹:“冼明州和姑姑怎么了?”

楚珩摸了他的脑袋,将一枚剥好的晶莹的虾仁递到陛下小碗里,“吃你的饭,别多问。”

陛下“哦”了一声,心道,虽然爹爹没有死,但那个冼明州他还是喜欢不起来,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让宜笑姑姑不开心,那是罪加一等!

姜月见望了眼楚珩,提起往事,还有几分忐忑:“我当初,觉得那房是安真是不错,谁知道……”

她和楚珩都十分清楚,宜笑是死心眼的女孩儿,要的一心一意,生不二色,房是安是显而易见没有做到。

宜笑毕竟是楚珩的妹妹,她实在有点儿不知如何面对他。

楚珩澹然:“袅袅,错不在你。倘若宜笑不喜欢,当初嫁去幽州途中她就跳了花轿。至于房是安——”

他摇头:“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值得托付的,却万中无一。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配不上你提他半句。”

*

用完饭,陛下心血来潮,要让爹爹带他去骑马。

显而易见,是上回在马背上疾驰了数十圈还没过足瘾,因昨天,还不知晓那就是自己的阿父,心里虽然很欢喜,但还要强行压抑着,表现出很凶狠高傲的姿态。

这次,陛下是摇着尾巴祈怜地要去的,可惜却遭遇反对。

太后娘娘善意地警醒他:“英儿,你今日虽无早朝,却有晚朝,别胡闹,跑得一身汗,到时候吹了凉风受冷了。”

陛下满不在乎,把爹爹臂弯抱住,十分亲热地指了指楚珩:“爹爹医术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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