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13)

作者:梅燃

陛下呶呶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不跟他说?

楚珩一开始只想,不愿打草惊蛇,只愿一个人面对,等到事情水落石出……

其实此刻早已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打算。

不是这样。

他只是,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楚珩的岑寂不答,让陛下心里空落落的,犹如悬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点踏实感,要是那个答案不能令自己满意的话,那么他便好像是从云端笔直坠入淤泥了,也不会再快乐了。

陛下忐忑得让人心疼:“你是不是,不喜欢朕?”

楚珩微怔。

只是一个小孩子,心思却那般敏感,他小心翼翼地揣度,不着痕迹地试探,却像是在他心上挖走了一块血肉。

楚珩皱着眉沉重地摇首:“不是。”

楚珩将他无意识抓得极紧的小手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徐徐放低声音:“我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母后,所以喜欢你,从你在你母后的肚里,与我素昧谋面时,便喜欢你了。英儿,只是从前,爹爹是因你的母后方喜欢你,此后,爹爹会改,只是因为英儿是英儿便很喜欢。”

楚翊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说,很喜欢他,楚翊心里便很雀跃。

奶呼呼的小手,从楚珩的臂弯里探出来,身体向他靠近,用又短又胖,宛如初发的春笋条儿似的两臂,环住了父亲的脖子,将脸蛋子朝着楚珩的颈后贴了过去。

少顷,便雾气蒙蒙,热意滚烫。

楚珩有陛下大腿粗的臂膀托住了他的小屁股,将他往上揽了揽,以便稳固住活泼好动的小孩儿,让他安安静静地栖息片刻。

陛下的眼睛里都是水雾,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他是陛下,是大业天子,要忍住,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一点点溢出轻颤。

当牙齿开始动摇、上下碰撞时,楚翊知道自己是忍不住了,“哇——”地一声破了防,嚎啕失声地大哭起来。

伴随着响亮的哭声,眼泪汹涌澎湃地从眼眶里漫出。

“呜呜呜……”

用一种,足可以把偏殿的琉璃瓦掀飞的架势,陛下哭得人耳膜震疼。

连楚珩都不进呆若木鸡地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袅袅亲生的。

还是得哄。

楚珩抱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在他翘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臀部上,轻轻拍击:“英儿。”

楚翊终于止住了哭泣声,变成一抽一抽的哽咽,抽噎着从爹爹的怀里站起来,仔细看看楚珩满是心疼的脸,终于,别别扭扭地哽出一声:“爹爹。”

漂亮的圆盘子脸蛋上满是泪水和鼻涕,楚珩半是嫌弃半是好笑,抽了软榻上的枕套,一把糊在陛下奶白的小脸上,稍一用力,扯带下晶莹拉丝的一大片。

“真乖。”

楚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想,再也不必如同防贼似的,同自己的爱妻亲热。

不会有人从中阻挠。

不会被这个不懂事的儿子一次次打断,断到多来几次,可能会从此不举吧。

陛下慢慢止住泣,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爹爹你怎么和画像上一点都不一样呢?”

楚珩反问:“画像?”

陛下重重地点头,骄傲地挺起胸脯:“朕有好多画像,你跟朕过来。”

看小皇帝要带路的架势,楚珩抱紧了他。让他走在前边,不如自己当了他的代步。

一刻后,两人来到燕寝,陛下从自己的寝居里的龙榻底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楚珩凑近俯瞰,这箱子一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所盛放的全都是画卷。

楚翊拉出这口箱子,神色间颇为得意,眉宇飞扬:“这是朕的秘密宝箱,母后都不知道,父皇你看。”

他把画卷抱出来,一张张打开,全部铺开在了地上。

楚珩凝睛不动。

这画卷上所描摹之人。

的确都是他。

但是另一副容颜,对于如今的楚珩而言,已几乎完全陌生。

画中之人容颜颇浓,剑眉朗目,高鼻薄唇,时而秉笔书文,时而持剑而立,人物周遭的景色亦颜色各异,从春色破蕊的坤仪宫南窗,修姿桀骜,直到青石磊磊的山岗,挽弓当风。

或坐,或站,或卧,嬉笑怒骂百态。

连楚珩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些在他的日常里从未出现过的画面,是出自哪位画师的天才想象。但一幅幅全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楚珩看得专注,一时仿佛忘了今是何时。

陛下指了指画像,又看向楚珩,因为真的不像,陛下为难地挠了挠头。

“爹爹,你怎么破相了啊?”

破相。

那就是变丑了。

“……”

从楚珩这一次回来伊始,认出他的人,还没有一个对他说,他变丑了。

童言无忌最伤人。

楚翊看到爹爹的脸色唰地就暗了几分,自知失言。好不容易才相认,不想给爹爹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楚翊用两只肉手把小嘴巴捂得死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着法子,但捂着嘴先表示一下,自己再不胡说八道了。

好在他观察了少顷,感觉爹爹似乎并没那么生气,只是略有些怔忡。

他把小嘴巴漏出一条缝隙,闷闷哼着:“爹爹不生气。”

楚珩见他夹紧尾巴惨兮兮的小模样,确实有几分好笑,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抬到脚凳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不生你气。”

楚翊稍稍放心。

楚珩一只手便握取了小孩儿肉嘟嘟的下巴,观摩得极其认真,随后便下了评语:“不能再吃了。”

不能再吃了。

那就意思就是,说他太胖了。

“……”

楚翊一本正经地解释:“母后说过,等朕长大了,朕会抽条的!朕很好看!”

楚珩若有其事:“崽子,你继承了我的美貌,怎能不美。”

小皇帝曾经听人说,只要从小看那些教人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就能越长越好看。他日日都能见着母后,因此便不需操心这个,只把父皇的“遗像”时不时拿出来观瞻,等他长大了,一定也能出落个玉树芝兰。

说罢,楚珩揪了揪陛下肥美的脸蛋。

陛下却很高兴。

爹爹说朕好看。

那一定是真的好看。

燕寝霍然卷起了一股熟悉的香雾,父子俩一同回眸,只见姜月见步履匆忙。

“楚珩!”

她抓住了楚珩的右臂,将他往外带,口吻匆促:“快跟我走,傅银钏这胎怕是很难保住了。”

楚珩不明就里,回眸看了一眼楚翊,见他要跳下脚凳追过来,向他抵了手掌:“英儿,待在太和殿,谁也不要惊动。”

禁中有厉王残党的耳目,窝藏在暗处。

若是动静太大,会卷起涛浪。

姜月见一路奔过来,沿途气息不匀了,仍在向他解释:“银钏身体底子不好,从前几个名医,包括乔老,都断言她不可能生下孩子,她和景午十年了都没怀上,这次是好不容易有孕了,她一直小心地用药保胎,但今夜突发腹痛惊醒,我方才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召来了,但是,他们也都束手无策,楚珩,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你的医术我虽然不知跟谁学的,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信任你的……”

太后娘娘奔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了一大箩筐,楚珩只抓取了关键信息。

但到最后,她说,她总是信任他的,楚珩勾了薄唇。

“试一试。”

步入寝殿,这里外间围了一圈儿的内官。

而屋里,则是一圈儿的太医。

楚珩在寝殿外时脱了太后娘娘的柔荑,但弯腰迈过门槛时,眼风蓦然一动。

在向南的纱幔飞扬宛若薄霭的一隅,青梨木锦雀登枝纹曲屏畔,年轻英俊的太医叶骊,正垂眸将手藏于袖口,烛光照耀下,他露出的一方侧脸,泛着美玉般光泽,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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