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04)
道理楚翊都懂,可他还是闷闷不乐,嘟囔道:“姑姑,父皇是你的哥哥呀,你为什么不帮他说话?”
为什么要帮那个狗东西。
宜笑会心一笑,手掌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姑姑不是向着苏探微,也不是不帮你父皇,可是你渐渐长大了,你要知道,已逝之人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的,余下之人一切都应往前看。倘若你母后永远惦念不忘你的父皇,一辈子都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英儿你高兴么?”
他当然不会高兴的。
可是,母后就不能坚强一点儿么?就像他一样,他虽然想念父皇,可是,他也不会整天以泪洗面呀。
陛下有被说动一点儿,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等姑姑说完,他拎起了长袍扎在腰上,向姑姑借了一把伞,说要回去。
他来时匆匆,去也着急,宜笑怕他又淋湿,让他等等,便教宫人去传步辇。
陛下一路乘辇回宫,深锁眉宇,外人一瞧,陛下这眉眼之间,真有当年武帝陛下垂钓天下的气魄,既冷峻,又威慑,只是不知今日何人得罪了陛下,瞧着气场,只怕那人下场不会好过。
太和殿上一哆嗦,陛下冷口道:“把苏探微给朕押上来!”
少顷,本就在兆丰轩等候“发落”的楚珩姿态从容,如高蹈出尘般信步而来。
楚翊恨得牙痒痒,但因是家事,不想教别人听见,便退了宫内伺候的侍女。
偏那人,还不急不缓行了一个叉手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参见陛下。”
楚翊冷冷地睨过去:“苏探微,你好大的胆!”
陛下盛怒之下,小胖爪子能薅到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拎起一块沉重的镇纸,朝着“苏探微”扔了下去。
由于力量不足以砸中,镇纸掉落在地,发出一道代表了天子之怒的巨响。
太和殿外人人自危,面面相觑,莫敢有语。
这还是陛下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谁也不敢进去劝说,否则陛下迁怒起来,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只是不知那起居郎是如何得罪了陛下,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宛如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
楚珩垂眼看向地面,旋即,弯腰拾起了陛下扔下来的镇纸,双手捧着,替他放还原位。
“陛下何事动怒?”
楚翊恨他到这时了还装蒜,要不是自己突然要去兆丰轩借伞,一定到现在都还被蒙骗。这个人好生可恨,他接近母后,动机不纯,还骗自己说母后得了大病,他要给母后治病侍疾,把他骗得便宜眼泪转转流,一定很是得意吧。
欺君之罪,祸及九族。楚翊当场就想将人拉下去推出菜市场。
可往昔,龙雀天街的那场烟花一直在他脑海里灼灼地盘旋,无时或忘。背着他,将他放在肩上的男人,和面前可恶的,满脸写着奸狡佞幸的人,是同一人。
“苏探微,你负朕。”陛下龇牙咧嘴地道。
楚珩一下就笑出了声。
他发笑,楚翊就更恼,拍案道:“你笑什么!”
楚珩温润而深邃的眸光,几乎不动,如静止的一块墨,浓酽得揉不散、化不开:“臣十分感怀陛下信任,是臣不好,辜负了陛下一片深情。太后娘娘是臣心之所钟,梦之所萦,命之所系,魂之所牵,臣无力辩驳,如果陛下要降罪,取臣首级,也可,不过臣希望,是由太后娘娘下这道罪罚。”
楚翊一怔,半晌后,他懊火地道:“你讥讽朕没有实权,办不了你?”
楚珩摇头:“臣无此意。”
楚翊从嘴巴里挤出来冰冷的笑:“朕不想杀你。看在你过往对朕也算有过不错的时候,朕现在留你一条狗命,但你必须和太后一刀两断,朕要把你调出文渊阁,从今以后你都别想入宫。”
“与太后一刀两断?”
楚珩思量着,缓缓道:“绝无可能。除非太后不要臣。”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把楚翊气得不轻。
楚珩和悦道:“陛下,你是不自信,你也知晓,太后娘娘不可能不要我,所以你才懊恼,你不敢同太后说,因为你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你,而你也拗不过她,是不是?”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被说中的楚翊面皮一红,嘴硬地道:“怎么可能,朕要跟母后说,有你没朕,母后她不可能不答应朕。”
有你没我,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就那么严重?
袅袅同他说,英儿自小就非常维护父亲,极力在母后面前给他父皇找存在感,一直坚持反对母后豢养面首,一提就跳脚。看在这份上,楚珩就陪他周旋周旋。
“苏探微,你若是再犯,朕就——”
陛下保持威严,警告道。
恰逢此时不知内情的孙海来递折子,楚翊将孙海的下面扫了一眼。
脑袋灵光的陛下突然有了主意。
他朝着楚珩轻蔑地勾起一抹笑,掏出食指和中指,比划成剪刀状。
“咔嚓”,模拟出一道声音。
手指一并朝下面的方向剪去。
“懂了?”
“……”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要太荒谬。
第74章
姜月见不能放心, 留在兆丰轩更换了妥当的衣物,鬓簪凤头钗,恢复庄严而辉煌的头面后, 太后步履雍容地举步而入。
没想到见到的场景, 却令她大吃一惊。
陛下乖乖地坐在大椅上处理朝政,而起居郎,也在一旁尽职尽责侍立, 掌下笔墨蜿蜒,一幅幅素白宣纸上黑字的墨痕已干。
暮雨潇潇, 天光收尽残线, 室内若无灯火便是一片黢黑。
这和谐的一幅场景,倒把太后看得两眼莫名,心道自己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来到燕寝, 于案头歇脚, 蹙了纤细的眉梢, 对楚翊轻咳一声:“英儿, 你们已经谈……过了?”
陛下信口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嗯。”
姜月见便又转过视线向楚珩,对方从故纸堆中,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眸,幽幽怨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姜月见胸口如闷雷滚动——这是怎么了?
疑心楚翊年小不知轻重, 心里没有尺度, 对楚珩做了什么出格冒犯的事。
不过楚珩也真是的, 儿子还那么小, 他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起居郎, 你随哀家出来。”
递了一个眼色, 太后佯装愠怒, 要发落于他,先将楚珩引出了大殿。
陛下一字未吐,并不阻拦,只乜斜一眼给楚珩,让他识点儿相,别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风雨潇潇,雨势渐小了一些,落珠溅落在水洼里,翻涌而出一朵朵晶莹的玉梅。
犄角无人处,姜月见眉心褶皱,看着沉默不语的男人,道:“你的身份,你跟他说了?”
互通心意已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楚珩不想。她对他的情意,容不得肮脏的质疑与叩问。
楚珩早就意识到,在姜月见这里,自己比那什么隋青云、叶骊之流重要得多,但要和她的儿子拿在一块儿称一称,那却是小巫见大巫。
何不装得柔弱一点儿,哪怕是恶人先告状,也得先让她的权衡偏到自己这里来。
楚珩把头摇晃得如同一把拨浪鼓,“没。你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知他不说假话,姜月见舒了一口气,目露不解:“那你和他说什么了?”
聊了有半个时辰了,该说的想必都说了。
她很好奇儿子的反应,看刚才他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动怒,像是已经被楚珩哄好了。
看起来似乎是楚珩很有能耐,但此刻楚珩的表现,又实在是委屈,忽视不了的程度。
姜月见迟疑:“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究竟谈了什么,陛下怎么你了?”
楚珩是那般脆弱,一眼递过来,那宛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的美好,看得人眼波起迷离,姜月见的心如同被泡进了蜂蜜罐子里,要开解他两句,便柔声道:“你莫和小孩儿一般计较。英儿心智不成熟,你是大人了,得心胸开阔些,多担待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