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45)
容策手指木麻,耳根泛红:“我会写了。”
笔尖扫过宣纸,新旧墨相融,密密麻麻的“衡”字被晕染的模糊不清,灵渠四句,一气呵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予衡下巴微扬:“等过了年把你安置好我就要回扬州准备科举考试了,我师从随月生,文采是一等一的好,即便不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也不至于名落孙山一事无成。科举入仕,为民请命,乃我毕生所愿。
实在不行就弃笔从戎披肩上阵,我熟读兵法,武功还不错,倘若可以驻守边疆为西秦尽一份力也算不枉此生。”
容策手指微颤:“你教导我,君子立世,当持身守正。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做个端正君子,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瞎想什么呢,我是你义父,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宋予衡抵着他的指缝,手指比容策长出一个指节,“然思,我在一日,便护你安然无虞一日,你看你还这么小,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你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可以告诉我,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
--------------------
第四十章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宋予衡恍然从梦中惊醒,回了好大一会神才分清是梦是醒,他伸手抵着容策的指缝比了比,手指比他长出了一个指节。
容策似有所察,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俊朗的眉眼与梦中重叠,眼底柔软,暖得人心都化了。
容策半撑起身体:“还睡吗?”
暮色四合,室内暗沉,宋予衡揉眼:“再睡就一睡不起了。”
容策扯开宋予衡的衣领,细密的红疹消下去大半,烧完全退了,容策如释重负地抵着他的额头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宋予衡无奈:“腻歪。”
容策:“没事便好。”
宋予衡冷嗤:“死了倒清静。”
容策手臂收拢:“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宋予衡隔着衣袖触到了容策手腕上的佛珠,容策抽回手,穿衣束发,蹲跪在地上给宋予衡穿鞋。
容策伪装掩饰的很好,依旧温文尔雅、端正谦和,可宋予衡知道相比在扬州之时他整个人可谓完完全全变了,举手投足间越温柔便越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房门甫一打开宋予衡被湘君扑了个踉跄,她手脚并用得往他身上扒拉,委屈巴巴的嚎啕大哭:“督公,你快把我吓死了,呜呜呜,我不敢睡觉,不敢给你把脉,不敢看你,我害怕……我以为……“
齐湘鼻头发酸偏转了头,九歌薄唇紧抿抬头望天,山鬼扯了扯湘君的胳膊:“督公重病未愈,你别闹他。“
湘君埋在宋予衡怀中抽泣,瓮声瓮气道:“妆都哭花了,没脸见人了。“
宋予衡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了口气,纵容她耍赖撒娇,大多时候宋予衡对湘君都是纵容的,她的吃穿用度比京中闺秀还要好,脾气反被宠得有点不像样子。
山鬼回京途中遭遇了数次暗杀,后用金蝉脱壳之计横穿过人迹罕至的迷魂林孤身一人抵京,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月初一之前赶了回来。
朝廷因疫情之故严刑峻法,汝州这块烫手山芋无人敢碰,山鬼执御令接管汝州,是各股势力乐见其成的事,那个烂摊子管不好是重罪,没准还会把命搭进去,官吏前仆后继的死在汝州,与功勋相比他们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不仅不会去动山鬼反而会绞尽脑汁的保他安然无恙。
所以山鬼遇袭,是在针对容策。
湘君不甚被未挂好的宫灯磕了后脑勺,疼得她龇牙咧嘴:“督公,外面风大,有什么话咱们进屋慢慢说。”
九歌陪着容策去偏厢处理奏折,湘君瞧出宋予衡心情不好,用胳膊肘戳了戳山鬼,樱桃嘴无声的张合说了三个字“在冷战”,山鬼硬是没领会其中深意。
湘君白了他一眼,抹了抹腮边未干的泪珠,宋予衡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案问山鬼:“你见过然思那个老师吗?”
山鬼咬了口绿豆糕:“前两年见过几次,正月十五前后,他还问过我殿下的病情,戴着半张鸾凤鸢尾纹饰的银色面具,个子同齐湘差不多高,年纪也算不上很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宋予衡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容策文韬武略出类拔萃,用兵布阵纵观西秦无出其左右者,以至于他从未考虑过那人竟会与自己年纪相仿,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因何甘愿隐姓埋名教授然思?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次半清醒时同容策对峙,容策并未佩戴佛珠,佛珠仿佛是道枷锁牢牢钳制住了然思不受控的七情六欲,究竟有效用的是人还是佛珠那便不得而知了。
湘君狠狠在桌子底下踹了山鬼一角,绿豆糕的碎屑撒了一桌子,山鬼不明所以,宋予衡道:“你说然思的病可医,该怎么治?以后能否永绝后患?”
“殿下身上的牵机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融于骨血,彻底清除毒素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我斟酌着七叶灵芝与玉露雪参的用量,让三者相容相克,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
但残余的毒素会左右殿下的七情六欲,让人喜怒无常,所以殿下的那位老师才教他参禅悟道。
殿下知分寸,懂克制,如今牵机散对他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督公无需忧虑。”
宋予衡颔首失魂落魄的跺至软榻前翻开小几上的线装书兀自出神,湘君端走绿豆糕愤然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你多嘴!”
山鬼有冤无处诉,自去偏厢汇报公务,湘君出门正碰上河伯:“督公可愿见客?”
阶下白梅花树旁站着对青年男女,巾帕覆面,衣衫朴素,湘君约莫猜到这就是督公安排照拂的纪拂雪、王拾雨,她不敢怠慢委身施礼:“二位请随我来。”
纪拂雪入内,抬眼就看到歪在软榻上的宋予衡,他满面病容,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松松散散的衣袍套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五官透着种锐利的凄美,好似张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美则美矣,没有灵魂,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扬州城那个明朗少年联系在一起:“阿予?”
宋予衡偏头:“你们怎么来了?”
王拾雨讥讽道:“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以色侍君还不够?容策是承寅的子嗣,你怎么下得去手?”
坊间宋予衡与容策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王拾雨爱屋及乌,对容策的事情难免上心。
宋予衡扬眉:“不够,容显行将就木怎及容策芝兰玉树,长陵王模样好,床上功夫被本督调教的也不错,怎能随随便便便宜旁人,干净无暇的东西就是用来弄脏的。”
湘君盯着止步不前的容策遮住眼睛悄悄垂下了头,这种事大肆宣扬真得好吗?瞧瞧殿下的耳朵根都红了。
“本督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深谙狐媚之道,把长陵王勾得神魂颠倒日日夜夜与本督颠鸾倒凤,什么伦理纲常都顾不得了。”王拾雨双目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宋予衡火上浇油,“怎么办?你来晚了,他已经被我染脏了。”
山鬼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一口气没顺上来咳嗽了两声,行迹暴露,容策只得进门。
宋予衡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字《龙阳风月宝鉴》,过窗而入的冷风吹开夹页,露出里面的目录,如梦令、夜行船、望海潮、翰林风、踏鹊枝……
诗情画意的名字容策并未看出有哪里不妥,宋予衡却全看明白了,他羞愤之下又开始咳嗽,俯榻呕出几口殷红的鲜血。
湘君见鲜血中再无血块暗自松了口气,默默捡起地上的书揣入怀中,合着督公看了半天书并不知道自己看得是什么书,她该怎么向督公解释自己穷极无聊之下,把小几上的文史策论全部替换成了杂七杂八话本子的事实?
王拾雨与纪拂雪护送梅觉晓的手札来京,看多了身患疫症的病患,对前期发病到后期不治而亡的种种症状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