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73)

作者:游瓷

玉玺重重落地,砸在织花锦的厚毯上,只发出压抑的闷响。

“陛下,您怎么能……如此算计先帝?”方棠只觉得心中痛惜无比,悔不当初。他当年甚至还以为灵帝是在暗示自己,是东宫耐不住性子,弑父夺位,而直到东宫死去,他心中都这么认为,从未怀疑过六皇子会害死先帝。

也正是如此,那时六皇子上位,他心中也一直偏向新帝,因为他觉得这个皇位来得至少要比东宫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他这些年,一直信错了人,将满腔忠心与热诚,都交予了面前这个害死了他伯乐的人。

皇帝冲到方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方棠,你若非生于帝王之家,就不要觉得算计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我们这些人从一落地就开始互相虚与委蛇、算计互害了,不算计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岂是你们这些乐呵呵只管为臣之人可懂的!”

然而此刻方棠脑子里,只有先帝驾崩那晚手掌中滑落的黄豆,以及刚刚来给皇帝送那支断箭的东阳府家仆。

“陛下,您要做什么?”方棠回过神来,焦急问道,“陛下?”

“朕不允许任何人再夺走朕辛苦得来的皇权。”皇帝声音阴沉,“朕绝对不会再容忍栗氏在我大渠江山国土上放肆!”

方棠感觉自己被雷劈了,半晌缓过来,朝着皇帝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礼:“臣先告退了,陛下。”

他说完,不等对方开口,便魂不守舍地朝着暖阁外走去。

皇帝却并未拦他,只是微笑道:“骤然惊蛰夏至,外面怕是要有风雨了,丞相最好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要去。”

方棠无暇去想别的,满心都是栗延臻。他要告诉栗延臻,要当心栗安和东阳郡主,千万要小心!

“婵松,我们出宫!”方棠接过婵松手上的斗篷,急匆匆给自己披上,“备马去南郡。”

婵松向来不会问方棠为何要做一件事,立刻应允了,与他一起快步朝出宫的方向去。远远望见神英门的时候,宫门口忽然猝不及防地冲出一队轻骑,为首扛的居然是栗安的将旗,猎猎迎风,将眼前的日光遮盖起来。

“丞相大人,何处去啊?”

栗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方棠,满眼都是轻视和鄙夷,“这么匆忙,难不成是要去给那目无尊上的反贼通风报信?”

“栗安,你让开!”方棠怒道,“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栗安见他转身要走,立刻抽出剑要拦,却听得噼啪一声铁器相碰的鸣响,他惊愕不已地看着方棠身边那个冷冷清清的侍女,居然不知何时从袖中抽出了一把袖珍软剑,正与他的长剑相抵。

栗安握剑的那只手虎口被这一震痛得发麻,与婵松冷冰冰的视线对上,居然有种令他退缩的威慑感。

“婵松,别管我,去!”方棠吼道,“去找栗府的人!”

婵松迟疑了一下,方棠却容不得再耽搁,拦在她前面:“走!”

栗安大声喝道:“今天谁都不准走!陛下有旨,出此门者,杀无赦!”

“栗安,我今日有要事在身,你最好识点抬举,若让我家少爷伤到一丝一毫,我必定让你求死不能。”

婵松说完,猛地弹开栗安的剑锋,纵身跃上了宫墙的檐廊。栗安见状,急忙对手下吼道:“追上这女人,别留活口!”

数十个身手敏捷的杀手紧追着婵松而去,方棠仍和栗安的轻骑对峙着,眼底没有丝毫惧意。

“丞相好气定神闲,不愧是先帝选中的人。”

东阳郡主的声音悠哉传来,面前的骑兵自觉让开一条路,只见对方骑在马上,肩膀落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凤头雕,与她那狠辣绝厉的眼神别无二致。

“郡主为何在此?”方棠沉声问道,“本相还通行不得吗?”

东阳郡主笑笑,道:“丞相,如今您才是笼中鸟,难道还指望栗氏的人能来搭救吗?”

方棠道:“你们究竟要怎么样?”

东阳郡主从容道:“丞相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要去给栗延臻报信么?陛下要清君侧除佞臣,丞相可别站错了队。”

“不要和他废话了,带走。”栗安一挥剑,说道,“今日才知道,朝中栗氏的狗竟然又多了一条,还是堂堂一国丞相,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刚落,他身边两个近卫便下马来擒住方棠。东阳郡主微微开口,低声喝止道:“不准对丞相不敬,好生带走随我过来。其他人护卫皇宫,听南武将军号令!”

方棠被东阳郡主一行人带着离开了神英门,径直去了西宫的一处别院。东阳郡主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叫人将方棠“请”进了主殿,还吩咐人烧水沏茶,她要坐在这里和方棠聊上一聊。

东阳郡主倒还是那副艳丽冷漠的模样,眼角生了些细纹,眉宇间依旧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方棠看着外面,天色渐暗,开始担心只身出宫送信的婵松,以及远在南郡的栗延臻。

皇城内外还驻扎着栗苍留下的七万余兵马,全凭栗氏虎符调遣。栗延臻临走前将子符留在相府,而母符在栗夫人手中,一旦京中生变,她便会立刻调动大军,杀入皇宫。

方棠想不通皇帝和栗安夫妇到底排布了多少兵力,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栗氏正面相抗。

“记得当年我与栗安去栗府喝茶,丞相大人可是给了我们好一通下马威呢。”东阳郡主微笑道,“如今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丞相大人落到这般田地,可想过自己是棋差哪着?”

“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夺什么,也没有棋差一着之说。”他答道,“本相只忠于天子陛下,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不过若是有人不识抬举,我也并不是好惹的。”

东阳郡主道:“是吗?丞相现在是否还忠于陛下,难道不是自己心中最为清楚吗?”

方棠身形一僵,并未回话。

“当初栗安安排的人一时失手,那杯红枣茶没能除去你,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坏事。”东阳郡主又道,“至少留到这个时候,你还能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覆灭栗苍父子的。”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道:“那杯有毒的茶……是你们?!”

东阳郡主点头道:“不错,那杯茶无论是你和栗延臻谁喝了都好,但凡能让栗苍不痛快,就是乐事。”

“你……”

东阳郡主看了看架子上的西洋钟,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道:“丞相大人不喝茶的话,再跟我去见一个人吧。此人也算是先帝故人了,丞相或许没见过,但一定认识。”

她说完,身后的亲兵便走了过来,齐齐地向方棠看去,气氛间充斥着威胁的意味。

方棠不得已只能站起身,跟着东阳郡主往外走去。

在这处别院后面的偏殿,还有一排破旧的厢房,低矮地靠在宫墙边,像是最腌臜的柴房马厩。东阳郡主停在一间厢房门前,朝亲卫摆了摆手,便有人上前打开了门,一片浓雾似的烟尘扑面飞来,方棠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抬起衣袖掩面。

“这是什么地方?”方棠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东阳郡主道:“丞相进去看看便知。”

方棠知道自己在她这儿是得不到回答了,只能慢慢地走进去,看到昏暗的小房间里满是茅草和木柴,脏乱破旧,还散发着一股仿佛经年不散的潮湿腐气。

待到房内烟尘落定,方棠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的角落缩着一个人影,见到自己出现,还惊恐地往墙角挤了挤,似乎极其怕人,要将自己生生埋进墙里一般。

这人动时,身上还发出铁链的摩擦声,看样子是被人囚禁在这间房子里的。方棠走近一些,依稀辨认出面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女人,面相痴傻呆滞,目光无神地看着自己。

“这是谁?”他问道,“这里怎么会锁着人……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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