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36)
方棠听她提及故乡,用的是“我朝”而非“渠国”,心说柔嘉公主或许是这十几年来从未忘记过中原故土,语气中满是感怀。
公主缓缓道:“那是父皇第一次念及我的好,抱着我痛哭出声,许我风光大嫁,红妆绵延出皇城百里,在西羌人面前给足我最大的底气。他这么做,却也只是我对他有用,而非他真的疼爱我,否则也不会在我十四岁之前,几乎从未来瞧过我一眼。”
方棠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柔嘉公主远嫁西羌的时候居然才十四岁,怕是连人事都还未知,就被迫抬进了红轿,血泪和流地远离故土,到这陌生之地成为异族王子妃。
公主低下头,难掩失落道:“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中原的音讯,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你再也没回去过?”方棠问。
公主点头道:“我父皇驾崩那一年,京中有丧信传来,我站在戈壁的沙坡上看着皇城方向,小狼羔问我想不想回去,他可以率大军带我回去奔丧,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看到我如今身为西羌首部王妃的排面。”
方棠有些紧张,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显然公主没有同意沙瓦桑那匪夷所思的提议。
果然,公主笑着摇头:“我骂了他一顿,说他好笨,这样浩浩荡荡地回去,人家还以为你是趁乱起兵造反的。他傻傻陪我在沙丘上站了半天,我对他说不想回中原,这里就很好。”
“看来丹措王对你很好。”方棠低声道,“只是这西羌太过凶险,全是野蛮人,你居然一待就是十多年。”
公主道:“我嫁过来也是百般不愿,但这就是自古以来身为公主的命运,我们只是人前尊贵无比,却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由自在,至少有机会嫁得自己的如意郎君。不过我现在过得倒也不赖,西羌蛮荒之地,有小狼羔护着我,倒也无人敢把我怎样。”
方棠抽了抽嘴角,心说就刚刚那个凶神一样满嘴生涩中原诗书文章的西羌恶犬,你居然叫他小狼羔。
那三脚猫的两句诗稿,八成也是这些年跟着公主学的。
公主将圣旨仔细收好,又问他:“御史大人,你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会落到西羌军手里?”
“我奉命押送军粮,半路中了你夫君的埋伏,被抓到了这里。”方棠道,“他打算将我怎么样?”
公主想了想,说:“听说丹措部最近在和渠军在边境交战,他会抓你也不奇怪。你放心,我会和他说让他放你回去,不会为难你的。”
她犹豫一下,又问:“当今的天子,应该是我二皇兄吧?他当年是少有的几个还算疼我的兄长,如今圣驾可安吧?”
方棠点头:“圣驾安好,公主放心。”
公主看着帐外通明的火把,忽然又叹气:“唉,我那个夫君,他厌恶除我以外所有的中原人,尤其是从皇城来的人。他想得简单,当年看我嫁过来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又对他说幼时的事,就觉得中原人都对我不好,所以百般厌恶,我也劝不听。”
方棠无言以对,只能尴尬笑了笑。
“有时我也不知道远嫁西羌是福还是祸,我这一生大概是永远回不去故土了。可若要我抛下小狼羔独自回去,又能如何呢?”公主淡淡道,“故乡已经无人在等着我了,甚至连我的皇兄也不记得我了,这里却还有人在守着我,所以我也不想着回去了。”
方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裹着鹿皮,有些失礼,便吞吞吐吐地问道:“公主,能、能否给臣找件衣服来穿穿……”
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差点忘了,只是这里没有中原男子的衣服,我叫人找些羌族服饰给你好了。”
方棠好不容易有了衣服穿,还挑什么款式,急忙点头。几个侍女依次走进来将御寒的衣服放在床头,公主也到帐外等着,他才飞快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西羌的冬衣厚实得夸张,方棠穿进去,觉得自己被满身的皮毛裹住了,宽大的衣袖里面是收窄的内袖,刚好符合西羌人终日策马来去的习性。不过穿着倒是暖和,也比战甲要轻便多了。
公主带他去处理了脸上的伤口,不知涂了些什么药膏,居然很快就不痛了。
“这里是丹措的行军大营,前阵子小狼羔和渠国将军交战了许久,前日才行军驻扎在这里。”公主带着方棠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西羌大营,边走边说道,“小狼羔此刻不在营中,出去和人议事了,你要不要去我帐中喝茶?先暖暖身子,我叫人给你拿些肉干和马奶来。”
方棠听出栗延臻那边大概还算顺利,看来沙瓦桑是被渠军打得撤到这里的,想着栗延臻也要先行整顿兵马无暇追击,于是先趁火打劫一番,没想到正好碰上前来运粮的渠国军队。
公主带方棠去了自己休息的军帐,叫侍女烧热水泡茶,又端来点心,让方棠不要客气,算是自己替沙瓦桑给他的补偿。
方棠确实饿得要昏了,道了声谢就低头吃起来。
“这是我仿照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自制的点心。这些年过去,我也记不清京中味道如何了,做得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公主说道。
方棠点了点头,含混道:“没有,很好吃的。”
“我还没问大人姓甚名谁?”公主问,“看着年纪不大。”
方棠喝了口茶水,咽下口中的点心,说:“回公主殿下,我今年十九了,我叫方棠……是,咳,方兴未艾的方,西府海棠的棠。”
“哦,不错的名字。”公主笑道,“还是个孩子呢。”
方棠有些脸红,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低头吃。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军士飞快地跑进来,跪在公主面前用西羌语说了些什么。只见公主眉头皱了皱,和对方交谈几句,就问方棠道:“方大人,你真的只是个御史吗?”
方棠愣道:“是啊,怎么了?”
公主道:“渠国那个很是骁勇善战的小将军,先前与我夫君战过几回,现在居然单枪匹马跑到我们大营门前要人来了。如今营中战俘只你一人,他是来要你的?”
方棠一听,激动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渠国将军,是……是谁?”
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一名姓栗的将军。”
“他果然来了。”方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眼睛都红了,“他果然来找我了……”
公主看着他,忽然一笑:“你们是什么关系?”
方棠被这句话噎住了,窘迫地看了看公主,支支吾吾道:“我们……我们是,三年前陛下圣旨赐婚,我与他……”
“哦,我知道了。”公主了然道,“那位小将军,原来也是个情种啊。”
方棠耳朵染红,低声说:“公主,我能出去见见他吗?”
公主点头:“当然可以,如果他要带你走,那就带你走好了。等我夫君回来问起,我就说不忍拆散一对鸳鸯,放你走了。”
方棠犹豫道:“那他……”
“他不会怎么样我的,顶多赌两天气不和我讲话,哄一哄就好了。”公主笑道,“走吧,我与你一同去,总要有个说法。”
方棠惴惴不安地跟着公主到了大营门前,见门外被西羌兵团团围住、身骑墨色战马手持长戟的人,正是三年未见的栗延臻。
他终于来了,真的来救自己了,即便是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在方棠心中也犹如神明一般。
栗延臻一看到方棠,整个人都有些发怔:“夫人……”
公主对那些西羌军士下令,散开十尺,扭头示意方棠过去。
方棠眼眶发热,一步步朝着栗延臻走过去,忽然再也忍不住,眼中陡然落泪,向对方跑去。
栗延臻跳下马,一把抱住朝他飞奔而来的方棠,声音也颤抖不停:“你没事就好,我听运粮军逃回来的军士说,你被西羌人带走了,我骑马赶到驿馆,看到地上是丹措的箭矢,马上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