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33)

作者:游瓷

方棠自请到城外赈灾,带着赈灾钱粮走了十几个乡县,登记灾民册簿,施粥散银,每日忙到深夜再快马赶回皇城,写第二日要呈奏的赈灾折子,熬到次日起来,眼眶下全是乌青。

一天深夜他正在书房核算白天发放的钱粮,青槐忽然匆匆走进来,帽子都跑歪了,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书信递给方棠:“少爷,您快看看吧,快马急报,少将军出事情了!”

方棠手抖了一下,笔尖的墨晕了一片。他急忙将笔丢开,接过信的时候手都颤了:“什么事?”

“少将军前几天到一处谷口驱散西羌流兵,不成想中了贼兵的埋伏,肩膀中箭,拼死才冲出重围回到军营,但是回去便高烧不退昏迷数天,这封信被大雪隔了一月有余才到皇城,寄出去的时候少将军还没有醒……”

方棠已经看到了信的内容,和青槐说的几乎相差无几,顿时眼前一晕,咣当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青槐大惊,赶快去扶:“少爷,您别急,要不要修书回去问问?”

方棠踉跄着站起来,咬牙道:“磨墨。”

青槐重新给他磨了墨,方棠几次握笔,却颤抖着不能落下。

一个月来就传来这么一封书信,之后便没了下文,方棠怕没有消息,更怕有什么消息,让他难以承受。

他反复深吸几口气,提笔写下书信,询问闻修宁栗延臻伤势如何,是否转醒,军中是否有医官随侍,速速回信,不要有所隐瞒。

“青槐,你快连夜将这封信送去驿站,让驿卒马上赶去幽牢关,要快!”方棠急急忙忙封好信口,将信交到青槐手里,“有了回信立刻报我!”

青槐片刻也没有耽搁,出了府便快马往驿站去了。方棠独自坐在书房里心神不宁,手边算了一半的钱粮簿也无心再看,他整个人都要被巨大的恐惧所吞食。

他从未见过栗延臻受伤,也没想过对方会伤得如此重。高烧多日未醒,在幽牢关那种堪比流放的苦寒之地,小伤小病也能硬生生将人虚耗殆尽。

几年前他大病一场的时候,栗延臻寸步不离守在他床前,一直熬到他睁眼,无微不至。

方棠很小心翼翼地记得这一点好,原本现在他应该在旁边照顾的——如果不是边关千里之遥,他有心无力的话。

几天之后,幽牢关的家书传来,方棠拆信的时候迟疑了几次,最终还是做了最坏情况的打算,紧张地拆开来看。

所幸,传来的是令他长舒一口气的消息,心中说幸而暗箭上无毒,栗延臻昏迷了将近半月,两个医官日夜轮流照料,总算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一条命。

方棠看着信,眼泪就叭哒叭哒往下掉,坐在那儿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把周辕和婵松几人吓得够呛。

家书是栗延臻亲自给他写的,说自己无碍,小时候在边境得了风寒,眼看着回天无力了也能救回来,自己命大,让方棠不要过于挂怀,尤其是不要掉眼泪。

他不知道是婵松在信中私下告诉闻修宁,自己偷偷哭过,于是被栗延臻后半句勾得又羞又气,大笔一挥修书过去,言辞极其激烈,愤怒溢于言表。

几日后,远在幽牢关的栗延臻拆开方棠的家书,看到信笺上只有三句——

“我没有哭!你不要乱猜!再胡言乱语便不写信给你了!”

栗延臻看着便失笑,似乎已经听到了对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方棠大概是读信的时候被说穿心事,羞愤成怒,脸也红得没办法,气冲冲提笔想要骂他,落下去却又软绵绵的,像是天生会撒娇,招人疼。

栗延臻想到这里,捏着手中的信,惬意道:“闻修宁,你对婵松说,少夫人平日若有何不痛快,一并写信报了来,不得有隐瞒,否则我就再多将你留在边关三年。”

无辜被胁迫的闻修宁:“……属下遵命。”

第26章 运粮

朝堂上,渠帝眼巴巴看着底下群臣,只见目之所及一片鸦雀无声。别说是文臣,就连武将也没几个敢抬头和他对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揪出来当那个去西北运粮的倒霉蛋。

大殿里,唯有史官在低头奋笔在纸面上擦出的沙沙声一刻也不间断。

“满朝文武,居然没有一人……愿意接朕的旨意,押送西北军粮吗?”

渠帝难以置信,他没想到自己早朝时一道懿旨抛下去,居然无人敢接,“西羌勾结鲜卑流兵来犯,延臻将军在前线死战不退,你们居然如此龟缩!西北军粮告急,若是再不运到,边关将士如何御敌!”

有人颤颤巍巍开了口:“陛下,眼下延吾将军就在徐陵驻守,陛下何不将其召回,令栗将军押粮北上?”

“胡说八道!延吾将军走了,你们来替朕拱卫皇城吗?!”渠帝气得摔了手边奏折,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若是鲜卑趁机来犯,就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皇城一天可破!!”

方棠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举着象牙朝芴走上殿来,拱手道:“禀陛下,臣请命押送军粮,请陛下肯准。”

渠帝悲愤交加,指着方棠,手指头颤抖不已:“方爱卿一介柔弱御史,尚且不顾一己之身,自请运粮!你们这些武将,食国之俸禄,居然贪生怕死!朕要把你们都斩了!来人……”

“哎哎哎陛下息怒!”方棠急忙劝阻,“臣可以去,臣其实并不柔弱的……”

君无戏言,万一渠帝真的气昏了头把满朝武官都砍了,那皇城岂不血流成河。

渠帝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绝望道:“苍天呐,先帝啊,难道我大渠传至如今,真的无英才可用了吗!”

方棠还在坚持为自己辩白:“陛下,臣其实自幼习武,虽为文臣,却也学过几年兵法武艺……”

渠帝还在哀叹:“天不助我大渠啊,天呐——!!”

方棠忍无可忍,高声道:“陛下!”

渠帝被他吼得愣住,满朝大臣也都愣住了。

红衣缄默的史官坐在殿下,难得抬了抬头,接着落笔在竹简上记下刚刚殿上的对话。

方棠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您只要给臣兵马两千、副将一名,臣即日启程,北上运粮。”

渠帝怔怔道:“爱卿可有武功傍身?”

方棠笑道:“陛下可以问一问栗安将军。”

栗安神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是,方大人文武双全,我自愧不如。”

方棠其实明白渠帝担忧什么,栗苍在猛虎关领兵二十万,栗延臻在幽牢关领兵五万,栗氏诸将军唯余栗安与栗延吾还在京中,前者草包一个,后者眼下则是被天子锁在身边的獒鹰。

栗延吾掌步兵三万、骑兵八千,一旦离了渠帝视线,领兵与父兄会合,几人反戈南下攻取皇城,就凭栗安和皇城中不足二十万的禁军,甚至撑不到半日。

这些年来渠帝一直暗暗将栗氏父子势力分散而治,削其本原,三人必得有至少一人留在京中,不至于齐心凝聚,威胁到皇权。

如此一旦生变,渠帝至少还有筹码在手中,不会速败。

他知道栗延吾不能走,并不全然是渠帝当着百官面所说的原因。

再者,天子的手再长,对于北境布军也是鞭长莫及,派身边信得过的钦差大臣去到幽牢关,是渠帝有意要让眼线盯着栗延臻和栗苍父子的动静,以防有变。

渠帝实在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只能委任方棠为运粮正使,另派一名武将副使与他同行,即日启程北上运粮,军务安排一应由方棠做主。

方棠头一回穿军甲,还有些新鲜。他骑在马上,看着城门口为他送行的渠帝,只觉得无比辛酸。

年过半百的皇帝拒绝了内侍的搀扶,穿着龙袍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目送他这个承载了天子全部希冀的小小御史一路向北。此去,即是路途险阻,万分凶险。

人人都言栗氏父子为百年国贼,然而国之危急,除去他父子三人,却无一人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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