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20)
栗延臻策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没叫方棠发现。只见胸有成竹的小探花举起弓箭,双腿夹紧身下马腹,张弓搭箭,箭锋对准前面正在逃窜的一只梅花鹿,目光凛凛,一箭而出。
利箭嗖的一声,却只射中了梅花鹿的后腿,它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但求生的本能驱使它后蹄奋力一蹬,居然越过了前面半截断木,往林苑深处逃去。
方棠皱起眉,立刻又搭起第二箭,在梅花鹿的身影遁入树后的瞬间射了出去,只听灌木中窸窣作响,接着便无动静了。
他也不知道射中没有,要是给猎物跑了,他回去要被栗延臻笑的。
方棠走马过去,绕过横在路中央的断木,赫然看到草丛中露出半截一动不动的梅花鹿尸体,后腿和侧腹各插着一支箭,皆是没入很深。
猎到了,他心想,等下就拿回去给栗延臻看看,自己其实也是很厉害的,不需要他处处保护。
方棠将梅花鹿捆上马背,见时辰也不早了,便骑马往回赶。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三三两两休整的禁军,看来已经离御驾扎营的地方很近了,黄龙旗和栗苍的将旗混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方气势更盛。
栗苍此次随行来南郡冬狩,仪仗几乎与天子相当,六马并驾出行,行走在南郡大街上,百姓甚至分不清哪边是圣驾,哪边是栗苍的车驾。
寻常百姓眼里是不大分得清皇帝旗帜与将帅旗的,更有甚者一见栗苍的车马便跪下高呼万岁,引得周围人纷纷效仿。随行百官皆是脸色煞白,侧目怒视,栗苍却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安然受之,似乎真的在接受百姓的跪拜。
僭越至此,为人君者是可忍孰不可忍,因而午间的围猎一结束,怒气冲冲的渠帝就和一干心腹重臣进了营帐,议事到现在也没出来。
方棠叫青槐把自己猎到的鹿抬下去,等下要叫栗延臻过来看。他在营地里走了一圈,没看到栗延臻,不禁疑惑这人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又骑马射猎去了?
他刚路过栗氏的营帐,忽然听见身后银铃般的娇笑响起,他回过头去,见栗苍手下的心腹侍卫正带着六七个盛装打扮的女子,鱼贯往栗延臻的帐里去了。
那几个女子都是一副南郡风情的打扮,以各色纱巾覆面,浓妆艳抹,露出的双眸顾盼生辉,头一回在方棠面前生动地诠释了何为“媚眼如丝”。
方棠看得呆了,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闻修宁过来叫他:“少夫人,怎么在这里?少公子让我来找你,猎宴要开始了。”
“哦……我,我这就来。”
方棠迈开步子的时候几乎同手同脚,满脑子都是刚刚走进栗延臻帐里的那几名女子。
她们是来侍奉栗延臻的么……南郡女子以风情万种闻名,讲话温声细语,善弹琵琶与琴筝,堪称当地一大特色,大概确实是……
方棠掐了掐掌心,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栗延臻正在酒宴上等他,手边烤炉上架着被烤得焦黄流油的兔肉,正在往上面撒细盐。
“饿不饿?”栗延臻见他过来,弯起嘴角笑道,“刚刚烤好,来尝尝。”
方棠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冷了脸,默默坐下来,拨弄着桌上的木箸。
猎宴上有南郡官员安排的歌舞,十来个舞女穿裘服锦衣飘然而入,丝竹管弦声乍起,乐官击鼓,示意酒宴开始。
方棠给自己斟满酒,冷眼瞧着水袖青丝从自己眼前飘过,那女子向他眉目传情得相当卖力,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就好像对着一块镇纸、一方砚台那样,视若无物。
“吃肉。”栗延臻剥好几条兔肉,仔细地递到他嘴边,“刚猎到的兔子,嫩得很。”
方棠张口接了,神色稍稍缓和,却依旧没同他讲话。
栗延臻看出来他不是很开心,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什么逗人开心的东西,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在行宫里闷得慌,午睡醒了我带你去街市上转转。南郡夜市举国闻名,你应该会喜欢。”
“不必,芳尘凝榭清幽僻静,无人叨扰,我舒心得很。”方棠说,“闻修宁日日都去,难道没告诉你,我每日午睡起来要在湖边练字么?”
栗延臻闻言一顿,说道:“我并非让他监视你,只是怕你闷着了,再觉得不快活。”
“南郡风物宜人,城中多美人佳丽,我若是和那鹤汀渚相看两厌了,自然会去城中转转。”方棠道,“南郡是乱花迷人眼,也难怪在皇城看腻了那些俗物,愿意到这儿来找快活。”
栗延臻觉得他大概是话里有话,却没听出来什么意思,摇了摇头,继续撕兔肉给他吃。
方棠瞧着递到嘴边的烤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气。他对栗延臻要找南郡美女侍奉可以不置一词,但他人还在这儿呢,就迫不及待要把人往帐子里领了。
把他当什么?栗延臻把他当什么?
方棠以前信誓旦旦说准他纳妾,可眼下只是见到舞女进了他的帐子,心下便开始觉得难受。
他一杯接着一杯酒饮下去,很快就有些醉了,满桌的菜倒是没吃多少。栗延臻眼见着他晕晕乎乎撑了下脑袋,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扑通一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闻修宁,送少夫人回去。”栗延臻放下手中的兔肉,“你亲自送回芳尘凝榭,看着少夫人歇下再回来报我。”
他说着也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就要去扶方棠。
“公子你去哪里?”闻修宁问道。
栗延臻看了看不远处和渠帝同坐于高台上的栗苍,说道:“父亲让我宴罢后找他一趟,估计有要紧事,之后我再去看少夫人,你去吧。”
闻修宁搀着方棠上了马车,让婵松和青槐照顾着,自己一甩马鞭,驾着车朝行宫驶去。
行宫离这里不远,马车驶入宫门,车毂摇摇晃晃,碾过宫道上的碎石,一路越过众皇族与妃嫔的居所。两侧景致越来越冷寂,被皑皑白雪盖了一层,到处都是松林树影,大概世上少有几人能处在其间仍不动如山的。
若是那些妃嫔被扔来这里,大概每天都要哭天抢地、以泪洗面一番。
“到了。”闻修宁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你们先进去收拾着吧,我扶少夫人进屋。”
方棠即便酒醉不醒,房中香炉也是一日不能熄的。他最喜欢松香和沉水香的味道,住在这里几日,让婵松和青槐望柳几人刮了不少松脂做镇纸和香料,久而久之松香沾衣,抖一抖衣袖便是满怀的清幽。
闻修宁背起双腿连站都站不住的方棠,刚要迈步子,忽然听见背上的人口中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少夫人?”闻修宁试着叫了他一声,“可是有话吩咐?”
方棠吸了吸鼻子,在他背上歪了歪头:“栗延臻……你纳妾好了,不需要我……”
“少夫人?”
“……你纳妾我高兴得很,我原本也……不在乎……”
闻修宁顿了顿,沉默不语地将方棠送回房中,对婵松道:“我先去少公子那里一趟,有事就着人快马来报我。”
“你去吧,这里有我照顾着。”婵松将帕子打湿水,准备给方棠擦脸,“说起来少将军也有几日没来过了,你记得提点一下,我怕少爷一个人无聊。”
闻修宁点点头:“好,我会向公子提。”
他骑马飞快赶到栗延臻所住的宫室,听门口亲兵说自家公子一直没有回来。倒是晌午那会儿,南郡太守之婿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南郡舞女,说是伴驾冬狩辛苦,为栗延臻接风洗尘,暂缓疲累。
“那些舞女呢?”闻修宁问道。
亲兵道:“已经送进去了,按闻大人您的吩咐,闲杂人等都安排在偏殿里有人看着,不会乱走。”
“行宫人多口杂,少夫人怕是知道了。”闻修宁道,“这样,我现在去大营一趟,少公子与大将军在那里议事,我先将此事禀告上去,晚上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