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50)
韦鹏。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觉得朕不敢杀你。
韦鹏跪了下来,恳切道:臣知道的,是张迩雅乃是您与张君的皇后所生;但他本人不知道其中关键,与名义上的父亲张君感情深厚……
你知道什么。聂先生心想,他确实是张君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儿子。
但韦鹏所提到的,确实是所有事中最棘手的一环。张迩雅现在是聂先生唯一的子嗣,而张君此时骤然离世,使得他在这孩子心目中有了永远无法被取代了的地位。原本聂先生计划俘虏张君之后逐渐让这孩子认清张君的本来面目,顺利接受自己,现在这计划也成了泡影。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攻入南夏皇城之前,暗中与他们联络作为内应的阆南王已在乱中被禁卫诛杀。现在南夏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张君提前得知阆南王有谋反之意,考虑到南夏刚刚与晟国有一场聿州盟约,因此秘密送信给手握20万士兵的晟国汝西王及其领将杜渐,请求支援。汝西王聂延礼及杜渐将军为避免打草惊蛇,在装作仍要继续攻打北国莫林城之后,秘密南下,前去救援;然而终究没能赶上,入城之后,南夏皇城已经四处起火,百姓惊慌失措,南夏皇帝张君已被乱臣贼子所杀;汝西王沉着应对,先率兵杀死逆贼,为张君复仇,然后镇压叛军,派兵灭火,营救百姓。当时南夏嫡长子已经离宫一年以上,生死不明,下落未知,汝西王承诺未来派兵迎回嫡子张迩雅,朝臣感激汝西王,坚持拥立其为新主。汝西王再三推辞,见南夏朝臣泣不成声,为救南夏危亡之际,不得不临危即位,是为南夏新帝。原晟国将领杜渐不愿侍奉异国,遂领兵离开南夏境内;因兵强马盛,晟国猜疑,遂在边界自立为王,是为端王。
这位南夏新帝也没有辜负南夏旧臣的希望,一个月后便迎回了原嫡长子张迩雅。但他这一个月来已经牢牢坐稳了皇位,至于何时该将皇位交还给张迩雅,已经没有一个朝臣敢开口言明,每日上朝,满朝文武例行公事地汇报当前恢复农业和皇城秩序的情况,绝口不提会招致杀身之祸的话题。
……
夜幕笼罩之时,张迩雅从昏昏沉沉中苏醒了过来。他已经饿得没了力气,于是喝了些粥,呆呆地坐在床上。
门外的宫人口呼陛下,张迩雅浑身一震,惊喜地抬起头来,然而看到走进来的人,一句“父皇”已经到了嘴边,却喊不出来了。
聂先生看着这孩子脸上失望的表情,不由得皱眉。他坐在床边,道:朕已经替你父亲报了仇。你不吃不喝,每天忧伤苦闷,你父亲如果知道,又怎能安宁?
话虽如此,他内心倒是宁愿张君永世不得安宁。
张迩雅凝视着他,哑声道:先生,我听宫人说,我母后也不见了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聂先生为他端了杯水,道:阆南王造反之心,人人皆知;你父皇不仅向朕求援,也为你母后找了出路。你母后必然已经早早离开宫廷,去了安全的地方;只是那夜宫中之人死伤众多,没人知道你母后真正的下落。
张迩雅的眼眶红了:如果还活着,为什么这时候了,仍然不回来看看我?是这皇城仍然不安全,还是她出了什么事?
聂先生:你这几年都没有见过你母后真正的模样,为何对她念念不忘?
张迩雅:我已经没了父亲,现在要连母亲也失去吗?……
聂先生:你先喝一口水。
张迩雅呜咽道: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聂先生见他没有喝水的意思,便将那杯子放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原本并不是聂延礼,但现在不得不冒用他的身份来救你父皇;但没能救到,且不得不暂且当了皇帝。这皇位,未来会是你的;你失去父亲,我膝下无子,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福气,代替那人得到你的一声“父皇”。
张迩雅双目流泪,看了一会他,轻声道:不,我父皇仍只有那人。先生能如此对我,我内心感激,愿意称呼先生陛下。
说完从床上挣扎下来,跪在地上,叩首道:张迩雅叩见陛下,谢陛下隆恩。迩雅已经悲伤了多日,叨扰了多人;明日起,迩雅当做好份内之事,不再令陛下担忧。
聂先生坐在床边,只觉得一颗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张君?他心想,在你已经无力维持一个国家之后,露出破绽,令我千里奔袭,在抓住你的最后一瞬,又被你溜走,然后不得不接管这个烂摊子;而多年之后,这国家仍是南夏,这国君仍是张姓,而我留在国史上的名字,甚至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而是原晟国四皇子聂延礼?……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喜爱幼子,不会痛下杀手罢了。
嫡子浑身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他似乎看见聂先生脸上有一道泪痕,但又似乎是个错觉;对方看向自己的表情仍是冷峻而平静的,并没有因为自己拒绝称呼“父皇”而恼怒。
不管怎么说,朕如今是一国之主。这位皇帝缓缓道,以朕的眼光来看,南夏奉若珍宝的所谓百年一遇的圣明君主张君,其治国水平与腹中韬略,也不过是刚刚及格罢了。
他笑着起身,大笑而走,道,若不是被晟国皇帝赐名授业,又有谁还记得当年南夏败亡之际被掳走的质子张允觐!被晟国夺走了容貌,被晟国夺走了姓名,张君,这才是真实的你!!
他踏入了夜中。
张迩雅呆呆地看着聂先生离开的方向。他有一瞬间感觉胸口刺痛,想要挽留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身影消失不见。他确信自己仍如过去一样喜爱聂先生,但也确信,他胸口里装了一些其他汹涌而激烈的感情,其中一些负面的,仍啃噬着他的自己。
我只不过比去年长大了一岁。他心想,这就是成长的滋味吗?
……
这就是成长。
韦鹏看着面前的张迩雅,十五岁的张迩雅察觉太傅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他在试穿明日冠礼的衣服,明日,皇帝将为他行三加冠礼,一加折上巾,再加七梁冠,三加九毓冕。谒庙之后,张迩雅作为成人,将正式开始参与政事。
这些年来,后宫内没有迎来新的皇子。按理来说,没有什么竞争对手的张迩雅十二岁就该行加冠礼,拖到现在,无非是因为现任皇帝不想放权罢了。
韦鹏打量这个未来的储君。他看起来符合臣子对于国家接班人最好的想象,聪慧、谦虚,懂得克制自己,如同傍晚已升之月,在太阳尚未落山之时,已朗朗生辉。
张迩雅道:太傅在想什么?
韦鹏:辞职。
张迩雅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可怜,道:您怎能弃我于不顾呢?
韦鹏心平气和道:您不用跟我来这一套。有的人三岁就敢对我刀剑相向,老臣心有余悸,没齿难忘。
张迩雅离开了片刻,将衣服换了回去,回来见韦鹏还没走,问道:陛下近几日怎样了?
韦鹏叹道:您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若不是因为陛下心情糟糕,众臣叫苦不迭,我又何必到这来让您去安慰他一番?
张迩雅点了点头,道:其实您承诺接下宰相职务,陛下必然消火。
韦鹏温和一笑,道:您休想。
韦鹏走了之后,张迩雅在屋中沉思了片刻,取了一面铜镜,审视镜中的人。他这几年与陛下越长越像,宫中有些流言蜚语,有一些也到了他自己耳中。敢说原嫡长子被掉包了的,直接被砍了脑袋,而张迩雅自己,自然知道当今陛下并没有将他子嗣塞到这皇宫来,唯一能解释的,是自己与陛下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
他们南夏张氏皇族,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张迩雅一个;当年记得张君的老臣倒是多,但张君常年顶着的脸并不是他原本的模样,与嫡子相貌上的差距无人敢质疑;如今为何张君之子长得像晟国皇族,就很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