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都异妖录(51)

作者:米花

「是,我一时糊涂,为了留下你险些铸成大错,后来我后悔了,龅牙哥在城里咬了人,逐渐失去控制,我将他引去了乡下,浇了汽油,把他给烧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没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真的悔了,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将你忘记。」

「我三岁来到你身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这记忆要是不在,那么存活于世的张润泽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别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若连我都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胤都来的连姜呢。」

大头的脸贴在我身上,身子发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当年入司宫所,师父亲手交给我的。

纯铜制的金刚杵,半尺多长。

此物看着不起眼,与普通古玩无异,实则师父送我时曾说,这金刚杵是隐修仙人之物,可斩断各种烦恼,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与外道诸魔障。

除了这个,我如今,已没什么可给他的了。

不,还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闪耀的殡葬店。

我会穿镜去不周山,将异妖册封存于山下。

从此,世上再无那些传闻中的妖。

届时孽镜台会重返酆都,这趟岁月漫长之旅,终究是到了尽头。

————

两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壶造异妖册,作为封存远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从其中走出来的旱魃女尸,一刻也不愿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托,捉妖千年,从没有一只妖自愿入册。

连我自己也认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说,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于册中妖而言,这恍如隔世之处才是大梦一场罢了。

正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蝶非梦,梦非蝶,蝶亦是蝶,梦亦是梦。

蝶本无梦,梦本无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们,便都是虚幻。

因她这番话,我怔了好久。

后来,我如愿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丽、且热闹的城,樱花开得烂漫,花繁枝茂,满缀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着大襟窄袖襦裙,男儿盘高发,着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女魃说得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记忆中的高桥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终于明白师父怜悯的是众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怀天下,这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镇压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给了它们最好的去处。

异妖册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随手拉过的大婶,挎着竹篮,吐沫横飞地告诉我:「尸水河?那条河早没了,咱们胤都大祭司可厉害呢,造了个什么册子,把河里的东西都封印了。」

「你说钟离公主啊,哎呦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块去了,丑闻传得到处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婶压低声音,一脸惋惜地走开了。

我站在桥上望水,碧波荡漾。

低头那涟漪之中,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容。

长发如瀑,眉眼英气,鼻子秀挺,鬓间是海棠发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两千多年前的连姜,终于,重又站在了胤都这座城里。

我朝着司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很慢,因为属于胤都的每一处,我都在贪恋地观望。

司宫大门紧闭,如记忆中一样高大熟悉。

只是门口没了守门童儿。

推门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宫殿巍峨,长廊台阶下,站着我的五位师兄,以及三位尚一脸稚气的师弟。

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爱地唤了一声:「连姜,回来了。」

师兄弟们齐齐看我,都在冲我笑,眼底灿烂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四师兄一如既往地嘴贱,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梦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大师兄笑道:「师妹,快去吧,师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阶上,是两扇闭着的殿门。

我望着他们满是笑意的脸,看到五师兄朝我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眼眶有些热,伸手一摸,果然是泪。

忽而南风起,行几万里,终是归期。

我叩响那扇门。

没多时,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连姜,进来。」

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动听,如珠落玉盘。

脚迈入门槛,泪眼朦胧间,抬头又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慕容昭眉眼细长,眸子含着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润红的唇,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一如从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长发,流泻肩头,苍白如雪。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诚不欺我。

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灯火阑珊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夫君,别来无恙。」

(正文完)

第12节 番外 1:钟离岄篇

春秋末,楚国。

连绵细雨下了几日,街上的酒馆聊斋仍旧生意很好。

楚国素有「三钱之府」之称,黄金、银币、铜铸币,抑或珠玉、车马牲畜、绢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国商客常来常往。

钟离岄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了。

更准确地说,他这趟离开胤都快两年了。

彼时胤都已接受秦国册封,周朝王幾分了西、东两周公国,周王室摇摇欲坠。

胤都与各国之间馈赠献纳,犒聘往来,以及货物采办,均是钟离岄在操办。

胤王对他一向放心。

这个年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虽闷,但做事沉稳。

钟离岄在客栈二楼,负手立于窗口,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细雨。

客栈对面是一家妓窑。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门口揽客,因雨天没客人,百无聊赖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娇媚,挥了下帕子,冲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无客,奴家去陪你可好?」

钟离岄望向她,皱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欢了:「行不行嘛,钱财都好说,只求公子垂怜。」

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了,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荐枕席。

无非是看中了他年轻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样貌。

钟离岄有些厌恶,眸光阴沉地关了窗户。

屋内安静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过了立于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眯眯的眼睛,胖乎乎的脸蛋,双手乖巧地叠放身前。

这是买给婳婳的。

当然不止这一件礼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鲜好玩的小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婳婳。

婳婳如今正是贪玩的年龄。

可这些,她还会喜欢吗……

想到婳婳,钟离岄神情变得柔软。

作为老王上最小的一个儿子,婳婳出生时他七岁。

那个小姑娘,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后病逝之前,她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性格天真烂漫。

反倒是钟离岄,从小性子阴郁,为人不喜。

之所以为人不喜,得益于老王上对他的态度。

他几次三番地想杀了他。

五岁时,生母云姬为他挡了一剑,死在了老王上手里。

钟离岄知道是因为什么。

因为老王上怀疑他并非亲生。

云姬与胤王宫的一名侍卫有染,珠胎暗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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