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49)
“属下必不负公主所托。”晏别枝叩首,“属下先行告退。”
她这才接过药碗,愁了又愁,想要搁下,却又被次狐盯着,不得不将汤药饮尽。丫鬟收走汤碗,奉上茶水漱口,又送蜜饯解苦。马车上的衣物行李皆已归置妥当,次狐取一双崭新绣鞋替她换上。
换上绣鞋,次狐搀扶她去挑选卧房,途中小声议论着:“公主,奴婢曾有听闻,晏指挥使分任东城后,性情愈发暴戾,手段狠辣,屡伤兵将。但因他曾侍奉殿前,是以无人敢管。”
久在车中少有动弹,刚走两步她便觉腿脚酸软,丫鬟们当即送来绣墩供她暂歇。廊外空地置有水缸,她抬眼看去,不以为然道:“暴戾?一条不长牙的狗而已。”
次狐回说:“人前人后,总有些不同的。”
“总不敢冲我比划他那些拳脚功夫。”
“据奴婢所知,行伍间那些训练有素的兵将,都会被他折腾得生不如死。”次狐斟酌后道,“更何况张大人?”
见她没有回应,次狐又道:“张大人自入内廷后,身体愈发虚弱,层层叠叠的伤不在少数。若让晏指挥使依着行伍间的规矩规训,怕是熬不过的。”
“晏别枝还敢杀了我的人不成?”
“自是不敢。”顿了片刻,次狐方才显出些忧虑来:“说是如此,可到底刀剑无眼,倘人真的出了意外,不说宛州查案的差事能不能办,就是公主这些时日的教诲,岂不是皆付诸东流了?”
沉思许久,她方起身道:“将那个奴才叫来带路。”
“公主是说孙县丞?”
“是他。左右无事可做,去看看也无妨。”
软轿备下,孙远忙不迭滚进院中,得知她的意图后,欢欢喜喜应承下来,道是张湍被两位指挥使大人关押在县衙牢房,和城门前捉到的刁民关在一处。牢房湿冷肮脏,孙远当即吩咐衙门差役从布庄征来布匹,先一步往牢房中铺地
黄昏时分,轿子停在牢房大门前。
她刚一下轿,就见眼前整整齐齐跪着十数名狱卒差役,个个脸上喜气洋洋,高唱千岁问安。孙远在旁引路,次狐提灯在侧,一行人走过牢门,眼前花花绿绿一片,各色布匹层叠交织铺在地面上。
孙远殷勤道:“启禀公主,牢中关着的都是些腌臜泼才,脏得厉害。卑职害怕这地脏了公主鞋底,先叫他们用布铺上。”
潮湿腐气与腥臭扑鼻而来,她退后几步,试图避开这些气味。片刻后,孙远心领神会,立时催促差役焚香。碗口粗的柱香烧起,气息浓郁的檀香当即在牢房内散开。有囚犯被烟气呛得直咳嗽,开口叫骂。
差役抱着燃烧的柱香将人逼回角落,骂咧咧道:“老子给公主熏香,你们嚷嚷什么?信不信直接把你们这些狗货拉出去砍了!”
一炷香后,孙远进牢房内走了一遭,厚重檀香气令人窒息,再分不出什么臭味香味。见有成效,忙喜滋滋地去迎在轿中等候的赵令僖。
踩上铺路布缎,她再进牢中,檀香虽将湿腐压下,却仍有怪异气息缭绕四周。她不耐烦地看一眼天色,日落已半。再等下去,岂不是要误了晚饭。遂忍着那股气息,掩面向牢房深处行去。
最里侧牢房往日里稍宽敞些,如今却堆满了人。许多百姓挤在一起,烛火照下,个个带有伤痕,都是今日于城门前被捕那批。见有人至,牢中一名青年率先站起身,扒着牢门探身一看,向身后人高喊道:“来了来了!快快!”
“是公主吗?”
“是个女的,不晓得是不是。”
听着对话,她略觉困惑,转眼看去,牢房中乌压压挤成一片,烛火亦难照亮屋内。
“管她是不是,先喊了再说!”
“来跟我喊,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一声令下,牢房此起彼伏的呼声喊起:“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孙远焦急看向身后差役,差役得了眼色,当即抽出长鞭向牢房中打去,恶狠狠道:“都闭嘴!冲撞了公主,把你们全砍了都不够抵!”
鞭打声与痛呼声交织,藏在后侧的一名壮年忽然跳起挥手:“公主娘娘,是我,是我动手的,是我杀的人,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不是他,是我,人是我杀的,要抵命我去抵命,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还不闭嘴!”差役隔着牢门遥遥指去,“就你,你们,等会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一群贱民,皮痒痒是吧?”
她抬了抬手,次狐提灯上前,试图照上那几人的脸颊。
“你们在替张湍说话?”她似笑非笑,只看两眼,便觉那些人面貌可憎,心中厌恶,转过头去。
一老者颤巍巍跪下,声泪俱下:“公主娘娘,要罚就罚我们,我们挨打受罚习惯了,张大人无罪啊!”
“张湍呢?”她不想再做停留,瞥向孙远问道。
孙远忙回话说:“在前面那道铁门后边儿。铁门后边儿刑具齐全,晏指挥使领公主命要审问张大人,卑职不敢怠慢,将人带那边去了。晏指挥使习惯单独审讯,咱们也都没敢去打扰。”
铁门石墙,割开两处天地。
一道锁链挂在梁上,垂下两端镣铐,缚于一人双手。锁链长度截得精妙,既能将人吊起,又能令人双膝似跪非跪,悬而不落。似是给了一线生机,却又令人在疲惫求生中走向绝望。
而这对镣铐正锁在张湍双手上。
被锁入审讯牢房后不久,他就变得伤痕累累。脸上亦有血迹,血痕划过眉眼,划过嘴角,划过脖颈,最终没入衣衫。
门外的吵嚷声传来,他张开口,有气无力说了句话。
晏别枝在旁倒一碗粗酒饮下,看他开口,走到近处贴耳去听。
“湍有要事需向公主禀明。”一句话断断续续,拖拖拉拉许久方才说完。
晏别枝听后,将土碗丢到一旁,酒碗撞上石墙碎开落地。这句话,自他进入牢房提人审问开始,张湍便一直在说。想向公主求救,这个机会他断不可能给。
抬手擦去嘴边酒渍,他自墙上取下一柄匕首,阴森森道:“还在想着见公主是吧?我送你去。”
张湍眼皮耷下,双眼半睁半合,却被晏别枝强行撑开,裸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他右手提起匕首,刀尖距其瞳孔只有半分:“待会儿就送你见公主。”
? 第41章
“开门。”
刚一下令,孙远立即叩门。
少顷,铁门向内半开,晏别枝侧身出门相迎:“公主怎亲自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次狐提灯照路,引赵令僖继续前行。张湍在审讯内室,却不见人影、不闻人声,知她驾临亦不来迎,她要亲眼看看,晏别枝究竟是怎样规训,将他训得愈发大胆。
晏别枝只身挡在门前:“里边太脏,怕污了公主的眼。”
角落污物沉积,身畔异味缭绕,牢房已是如此肮脏,审讯内室该何等恶心?她停下脚步,支使孙远道:“进去看看。”
孙远得令,当即绕过晏别枝进入内室,片刻后返回原地轻悄回话:“回禀公主,张大人说有要事需向公主禀明。只是——”瞟一眼晏别枝后,不敢再说。
见其吞吞吐吐,她稍有不耐:“只是怎么?”
“只是,”孙远提心吊胆回说,“只是张大人伤得不轻,恐怕不能出来见驾。”说完挪了挪身子,以求避开晏别枝刀子般的目光。
她招招手,差役上前将铁门完全推开。
门内较为昏暗,牢房灯光铺入后,方能看清内里情状。
张湍身着囚衣,衣上血痕遍布,被一条锁链半悬半吊。双膝似跪非跪,两手挂上镣铐,指尖滴血。头颅无力低垂,束发之冠不知去向。发如蓬乱,飘飘荡荡。既无人样,亦无鬼样。
次狐快步上前,提灯照去,见他面上淌血,双眼微睁却无反应。片刻后,似是沉睡惊醒,他微抬头颅,嘴唇翕张,次狐侧耳去听,听他是问:“次狐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