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59)
赵令僖藏身暗处,见方袭虽有醉态,但尚算清醒,这才幽幽开口:“《六韬》有言:‘智而心缓者,可袭也。’①方将军,可还记得此句?”
方袭正要解衣,闻声警惕,刚要唤人,但听其所言,怔然愣神。
他原名方律,得前太子赵令律赏识,招为门客。他心怀感激,便借口犯讳请太子赐名,太子察其品性才能,告诉他:“将有十过,中有智而心缓者,智而心患者可袭也。你是将才,可惜性情太柔。今后名之曰‘袭’,时常自省,自我告诫,来日前途无量。”
此事他从未告知旁人。
“你是何人?”方袭端起烛台,向着暗处探去。
赵令僖从容现身:“不知方将军可认得出我?”方袭曾为东宫门客,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见过自己。
方袭举灯照去,火光铺上她的脸庞。虽形容落魄,衣衫朴素,但面容俏丽,气度不凡,且有些许熟悉。方袭苦思冥想,不久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她的相貌与已故前太子赵令律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皇亲国戚。如此年纪,如此境地,又偷偷摸摸潜入军营,或许是先皇后表亲,又知太子赐名之言,或是得前太子妃之命前来。
“面生。”方袭脸色未改,“我与姑娘,应未见过。”
“虽不愿挟恩图报,但太子死得蹊跷,皇太孙处境艰难,不知方将军可愿施以援手?”
方袭不动声色,反问:“太子于皇陵投缳自尽,哪里蹊跷??????”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伸出双手,“请方将军将我绑了,即日槛送京师,也好借此向窃国逆贼表白忠心。”
话音落下,两人俱沉默不语。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方袭,心中慨叹,对于方袭,赵令律倒未看错,无论品性才能。
“你想如何?”
“等方将军送我回京。”她扬声笑语,见方袭眉头轻拧,转了话锋又道:“或者,报仇雪恨。”
“找谁报仇?”
她的声音渐渐冷下:“太子、皇太孙、太子妃,还有我,仇家只有一个。”
方袭听得明白,却犹疑不决。
“智而心缓。”她徐徐道,“方将军,恩仇大事,不宜‘心缓’。”
“我想知道,你是以何身份为太子报仇?又如何得知太子非自尽而亡?”方袭仍难决断,再三发问。
她默了片刻。
当年原南山火后,随行护卫尽被赵令律藏在禾丰军营,此事必是方袭经手。那些护卫皆认识她,如今不知是何去向,但只怕还有留在营中者。而赵令彻派人刺杀她的事,方袭亦不会全然不知。即刻表明身份,或者暂作遮掩,是两难之选。
这片刻犹豫,叫方袭忽然警觉,退后半步,紧握掌中灯烛,随时可以出手将她擒住。
“眼下,我无名无姓。赵令彻将我自宗族玉牒除名,并已昭告天下我被挫骨扬灰。”她抬眼盯着方袭,“方将军以为,我应是谁?”
作者有话说:
创业初期的阿喜:钱不能多花,走路全靠双腿,发展人员仿佛传/销。以及熟练地栽赃七哥。
①《六韬?龙韬?论将》:多谋而优柔寡断的,可以突袭他。
? 第111章
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方袭瞬时吹灭灯烛。
两人次第望向帐帘,室外火光镀上帐衣,晕染开暗红墨彩。隐约红光落进眼帘,映得两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等待脚步远去,赵令僖放轻声音:“看来方将军没想抓我,那我是否可以认为,方将军愿意为皇兄报仇雪恨?皇兄的狠心无情虽叫我难过,可眼光到底狠辣,看对了人。”
“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方袭沉声,“但方某,绝不做逆臣反贼。”
“我依父皇安排,借假死藏身皇陵。其后皇兄用性命换我出皇陵,只要我做一件事——保谌儿上位。”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子,重燃灯火。火光照亮二人面庞,她的目光越过烛光望着方袭,愈显真挚诚恳:“我亲眼见到皇兄被弓弦绞杀,鲜血淌过脖颈染红衣领,往日怨恨在那瞬间仿佛一笔勾销。方将军说不做逆臣反贼,可也曾听命皇兄隐藏数百护卫,又岂非将者大忌?依我看,赵令彻才是那逆臣反贼,正直良臣正该拨乱反正、维护正统。”
方袭愕然:“弓弦绞杀?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她摊开双掌,掌心弓弦勒痕未褪,与薄茧共成徽记:“我想解开那弓弦,可弓弦勒进血肉里,紧紧缠着筋骨,我怎么也扯不断。”她忆起那弓弦缠掌的痛,忆起那刻难以压抑的激动,热泪瞬时盈入眼眶,她抬手抹去泪花:“方将军,他得位不正,怎会容忍正统苟延残喘?昨日是皇兄,不知何日,就会轮到谌儿。”
方袭不顾礼节,握住她的手指,仔细看她掌心疤痕。
疤痕虽浅,却不难辨认。
“公主是只找到了末将,还是已找过他人?”
“方将军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她丧气道,“事发突然,我未能获知皇兄旧部所在,只有方将军。是从赵令彻口中得知赐名往事,再自皇兄口中得知始末。这些年我过得不好,已经想好了,今日来若见到的是忘恩负义之辈,被抓回京城处死,也认了。”
方袭看到她掌中薄茧,东躲西藏的人,难免要吃苦头。
“末将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小殿下如今被迫剃度出家,身在庙宇,而殿下旧部多已向当今皇帝效忠。”方袭再度掐灭灯烛,“末将在禾丰营中,也不好过。最近就请公主暂留军中,待末将稍作查证,自会给公主交代。”
说罢,方袭将灯台放回桌案,向帐外去。
她忽又开口:“还有件私事,想请方将军帮忙。”
“公主请讲。”
“数年前,原南山火,驿馆血案,除却百名护卫外,另有名女子被一同藏入禾丰营中,平日浆洗衣物、帮衬后厨。”她想起次狐,“名叫次狐。她在禾丰营中与名将士定下终身,后怀有身孕,被我宫中亲信救回。我想知道,她的丈夫姓甚名谁?现今是否还在禾丰营中?”
方袭垂眼默声,良久后颔首回答:“末将会帮公主查明此事。”
“她在宫中产下一女,如今养在大理寺少卿解悬府上。”她低眸轻笑,“她的女儿,比起解悬的女儿,要漂亮许多。”
方袭未在应答,离帐而去。
此后数日,赵令僖藏身营帐,一日三餐皆由方袭端入帐中。她不便在营中走动,换洗衣衫也成麻烦,以防被人察觉,只得穿着方袭新裁的衣裳。转眼入了冬,方袭看她畏寒,匆匆新裁几套棉衣,并着暖炉一并交到她手中。
至腊月,方袭托人查探的事情有了回信,信中所言与她所述基本吻合,赵令律确是被弓弦绞杀后吊上房梁,假作投缳之象。
信在方袭手中,逐渐皱褶,最终被他捏烂。
“方将军,倘若你再纤瘦些,棉衣就不会有这么多缝隙透寒。”比照方袭身量裁出的棉衣宽大,她紧了又紧,绑了又绑,还是无法叫棉衣贴身,总有寒气钻过缝隙爬上她的肌肤。她叹息着甩开两袖,衣袖长出一截,空空荡荡,摇摇晃晃。
方袭醒神,将信函送到烛火前引燃:“末将是武将,整日操练,比不得朝中文臣身量纤弱。公主不妨将自己吃胖些,撑起衣服,也就不冷了。”
她瘪瘪嘴,看向方袭,目光嗔怪,片刻后泄了气道:“可营中这些饭菜,我每日吃上那么许多,衣带竟还渐渐宽了。”
“公主这是受心事累赘。”
“是啊。”她感叹道,“信上怎么说?方将军承诺我的交代,何时才能给我?”
方袭反问:“公主有何打算?”
“我在银州城外的山寨里,结识许多兄弟。他们现下在耕田种地,若能好好培养,说不定大有所为。方将军倘若愿意将他们招入营中,再好不过。”她将衣袖慢慢拉起,“另要走趟东岭,三哥手下还有二百精锐,我或能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