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68)
这一拍端的是威震天地,整座金銮殿当即鸦雀无声。
案上宣纸被掌风带起, 那薄如蝉翼的素纸在空中飘转一圈悠悠荡落,吕莲生上前拾起拿在手中一看, 也不由得频频皱眉。
斩乾坤?这秦朝楚是要斩谁的乾坤?
吕莲生抬头去看, 却见秦朝楚脸上淡笑依旧, 仿佛这般挑衅之言不是出自他手。
李玄臻看着安然立于殿下的秦朝楚, 眼中明明灭灭,过了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道:“秦太子若无意和谈, 直说便是!朕虽不愿再起干戈, 但既是秦太子所求,朕亦没有避战之理!”
虽不知秦朝楚词中所写, 但李玄臻此言一出,云杉当即横眉怒目, 瞪眼看向秦朝楚。
却见秦朝楚面上一愣,好像不解似的:“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若无诚意,在下又何至于为两国和谈一事在此耗费月余?”
秦朝楚说的无辜,好似真的被人误解了一般。
这质子惯会装疯卖傻!
李玄臻面色不虞, 只觉秦朝楚滑不溜手,叫人心中淤着一口恶气。可这秦朝楚既然嘴上不承认, 那他身为天子, 在众臣面前,自然也不能说什么。
难道就这样平白叫人挑衅不成?!
正此时吕莲生拱手道:“陛下, 秦太子年轻气盛, 想来还沉浸在岁末一战的余味中。岁末一战我朝于稷元出兵虽不过半数, 但却是稷元二十年里唯一一场胜事,如今忘了形,想来也是意料之中。”
吕莲生这一巴掌打的不可谓之不狠,一时间稷元太子小人得志的形象跃然而出,殿中不少朝臣甚至当即笑出了声。
李玄臻这才面色稍霁。
“原来陛下是觉得在下写错了。”秦朝楚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他颇为无辜的眨眨眼,只又道,“在下以为题诗作赋不过随性而为,却不想时宜有失,许是让陛下误会。”
可嘴上说着误会,脸上却还是一副淡然笑之的表情,不见有半分愧色。
被秦朝楚这么一搅和,云清澜的事便也一道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秦朝楚所为不过是想下李玄臻几分面子,尽管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真的因此撕破脸。
这边吕莲生一番话替李玄臻扳回几分面子,李玄臻面色恢复如常,随即也不再看他,只道:“如今三甲已明,常福安,拿金钵来。”
常福安应声拿来金钵,待红焰燃起,李玄臻就将选好的三首青词依次投入钵中。青词在金钵中被燃为灰烬,对于信奉诸神的人来说,即意味着浊躯焚尽,魂魄飞升。
群臣奏写完青词,接下来便到了焚香祭祖的环节。
李玄臻登基之路尸骸遍布,手上更是沾满至亲之血。他自知自己杀孽太重,恐为成神之阻碍,是以请神一宴,即为上表天庭李玄臻求仙问道之诚心,又为斩断尘缘洗尽周身之业果。
李玄臻自殿上大步而下,群臣也紧跟着站起身来,跟在李玄臻身后鱼贯而出。
众人一路行至金銮殿后的另一间大殿,这间大殿看上去比金銮殿略小一些,其金檐玉瓦,壁画飞天,殿中华柱遍布莲花云纹,墙上则挂着一众大大小小的画像,看起来是专用祭祀之地。
殿前早早候了一众小太监,待李玄臻率众臣走近,他们便匆匆四散到殿中的各个角落,手执印香,点燃烛灯。
明灯起,引魂来,李玄臻立于殿前,从常福安手中接过供香,对着殿前正中悬挂的画像拜了一拜,然后郑重地将供香插于案上香炉前。
众朝臣也随着李玄臻的动作一道跪了下去。
秦朝楚则站在殿外,于无人在意处敛去八面玲珑的虚伪表情,眸色淡淡,寂冷如雪。
殿中人非他皇室,更非他祖先,他自无跪拜之礼。
祭祖礼仪繁多冗长,不过终究是皇帝的家事,对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只要安安静静地跪在下面就好。
云清澜混在朝臣中低垂着头,心绪却有些涣散。
她还在想着方才殿上青词的事。
政通人和,是多少圣君贤臣毕生所求的太平盛世,为何却会惹得陛下龙颜不悦?她自知武帝一心求仙问道,可难道羽化飞升,就不再在意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思及此处,云清澜心底也难免生出失望。
云清澜脑中思绪万千,眸光无意识地在殿中扫来扫去,忽然眸光一顿,在殿中墙角处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什。
云清澜当即一怔。
殿中满挂的都是武朝历代皇室先祖的画像。
正中一副是开国皇帝李道隆,以他为中心历代皇帝依次排布,外围则挂置各代皇子王孙。
李玄臻为了向天庭表明悔过诚心,将本朝被他手刃的一众皇子兄弟也一并挂了进去。夺嫡之事错综复杂,生死相搏间更是难论对错,但李玄臻请其诸位兄弟进皇祠,其包容广博之心当即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
四位皇子因着辈分皆排在墙角列末,而在他们的前方,则赫然挂放着一副女子画像,在一众男相中分外显眼。
此女云清澜亦有所耳闻。
武朝上代皇室长女,平圣公主,李玄珠。
从这位大长公主的封号上,也能看出其不输男子的通天之能。
先皇育有五子七女,可却只有李玄珠一人是嫡出。
那时先皇暴毙,五子夺嫡,再加上外族闻风而动,一时间朝野内外群雄并起,武朝江山社稷当即陷入水深火热的割据混乱中。
朝政无人相问,硝烟四起下,受苦的终究还是黎民百姓。
是李玄珠站了出来。
身为大长公主,李玄珠垂帘听政,不光稳住朝中政局,更是在风雨飘摇中一手护住了李氏江山。
那时常有朝臣感慨,说李玄珠身怀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可惜却只是一女子。
直到年仅十四岁的李玄臻登基,幼帝继位根基不稳,也是李玄珠相护在侧十几年,保李玄臻一路顺遂。
而说起武帝登基一事,朝中至今还有不少老臣津津乐道。
当年夺嫡之争死伤惨烈,谁能想到最后竟是最不被人看好的李玄臻拿了掌国玉玺。
李玄臻是太子府里通房的儿子,其母族不显,身为皇子自然也是受尽欺凌。
后来其他四位皇子在夺嫡混战中身死,倒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通房子捡了天大的便宜。
那时的他庸懦无能,身上还没有如今这般执政多年养出的帝势龙威,即便最后得登大宝,却也没几人觉得夺嫡一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李玄臻迎诸位皇子兄弟进皇祠请神洗孽,却又分明是应下了这几桩业债。
可谁又知道呢?
说来道去,前朝往事也都已如烟消散,今人众说纷纭,但到底是不是李玄臻所为,除了他自己,是谁也说不清。
再后来大长公主身死,李玄臻感念她为武朝所做的一切,故而又追封她为平圣公主。
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这个大长公主,云清澜是敬佩的。攘外安内,还百姓一方净土,那些年若非她主持大局,武朝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云清澜收回思绪,眸光又定定落在墙角那副画像上。
画上人英眉朗目,皓齿丹唇,一袭金纹凤绣的公主华袍,腰间则赫然挂了颗血红醒目的南珠。
云清澜又在那南珠上定定看了一会,同她在季鸿儒墓中见到的那颗一模一样。
想起季鸿儒墓中那块无氏之碑,云清澜不由得微微蹙眉:平圣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沦落山野,成为山中陵墓里的一具无名女尸?
关于平圣公主之死,史册记载寥寥,云清澜只依稀记得平圣公主死于伐稷之战的前一年。
祭祖仪式繁琐复杂,约莫一个时辰才堪堪结束。此时已过晌午,折腾了一天,李玄臻也有些乏了,遂摆摆手遣退众人,便由常福安搀着回寝宫去了。
云清澜一路默然无言地跟着云杉上了马车,刚在车驾上坐定,便听云杉冷声道:“你在北境与稷元交战时,可与那稷元质子有过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