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60)
面颊处传来略显深重的掌纹触感,云清澜回看向柳莺飞,朱唇点面,浅黛蛾眉。
兄长代嫁之事让她受了不小的刺激,虽看着面色如常,可眼角颈侧却都在几日之间浮出细纹。
娘亲老了。
云清澜心中涌出酸涩,喉中哽咽间正欲出声,却听柳莺飞率先开了口:“饭菜都已备好,去请你祖父过来吧。”
没了爽朗善言的云青风,今年的晚宴更显冷清。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云杉坐在首位,云清澜和柳莺飞一左一右相伴在侧,满桌珍馐佳肴无人动筷,红绸锦挂下只有一片默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最终是身为家中主母的柳莺飞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先是给空着的云青风的杯中斟上酒,又举起自己的杯盏敬向云杉:“旧兮送往,新兮迎来,爹,我和孩子们敬您。”
云清澜也紧跟着站起身,举杯敬向云杉。
一杯敬罢,云清澜顿了顿,又抬手伸向旁边,将云青风的那杯也一并喝了下去。
柳莺飞看着云清澜的动作眼眶一红,哽咽间微微舒出口气,才又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愿爹身体康健,年年岁岁寿比南山。”
“嗯。”
过了片刻,云杉才沉沉的应了一声。
他一头银发越见地白了些,下巴上的胡须却如银针粗短坚硬。
云杉素来寡言少语,脸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在首位端坐良久,才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雄厚的声音苍劲如洪钟:“除旧迎新,你们这几日忙里忙外多有辛苦,早些歇息。”
说罢便站起身,一步一步回房去了。
云杉身杆笔直,那离去的背影更是宽阔如山岳般不可逾越,却又自脊梁深处缓缓长出股无言悲凉。
云清澜静静看着,心中亦是不免感伤。
柱国将军金戈铁马,扬名立万,身上背的,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光;可他中年丧子,晚景颓唐,暮年捱的,也是无数人避之不及的凄凉。
“澜儿。”
云杉走后,桌上只剩柳莺飞母女二人。留在府中过年的家仆也都四散被遣去休息了,柳莺飞唤着云清澜的乳名,语中带出零星的雀跃。
她那尚还盈着水雾的眸子亮起光泽,神秘兮兮对云清澜道:“风儿留了礼物于你。”
云青风留给云清澜的,是一只白玉冠簪。
弱冠之年,云青风远去达腊,将这本属于他的冠簪和自由,一并送给了云清澜。
这是云清澜二十年里头一次走在年三十的中元大街上。
无边寒气似乎都被人们的热情冲散了,原本空旷的中元大街上彩灯高挂,沿街摊铺连成长龙,行人如织,捧着糖人的稚子穿行其中,每每从云清澜身侧跑过,就连空气都荡起笑声。
连日来压在云清澜心头久积的沉闷似乎也在此刻消散了,她混入人流,随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耳畔尽是不绝于耳的叫卖声,虽嘈杂一片,可云清澜的心情却莫名舒畅起来,她侧耳听着周围人嬉笑怒骂的动静,忽地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喊声。
“洛阳仙茶!一钱银子十斤!”
洛阳仙茶?
云清澜愣了愣,依稀想起那日姚荣远来云府道贺时,曾特意炫耀过吕莲生送到府上的洛阳仙茶。
传说洛阳仙茶千金难求,怎会出现在这中元集市?竟还卖的如此廉价?
云清澜好奇走近,那站在街边的摊贩就眼尖地迎了上来:“公子,咱这可是有名的洛阳仙茶,量大管饱,一钱银子十斤!公子要不要试试?”
量大管饱?竟会有人这样形容仙茶?云清澜抬眼看去,却见那摊位上摆了几个硕大的麻袋。
夜里偶起凉风,似是怕把仙茶吹散了,那几个麻袋都被绳子束着袋口,叫人看不见其中情形。
“你这真是洛阳仙茶?”云清澜有些狐疑。
“那还有假?”摊贩绕到麻袋后,又拍着胸脯道,“童叟无欺!”
一旁卖花灯的摊贩却突然噗嗤笑出了声:“公子买仙茶,倒不如买我这花灯,看得明白,拿着喜庆!”
卖花灯的摊贩话里有话,云清澜还未听出其意,这仙茶摊贩就恶狠狠地剜了那花灯摊贩一眼:“你卖你的灯!抢我仙茶的老爷做什么!”
“怎地,街上人来来去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就都是你一个人的老爷啦?”花灯摊贩不服气,鼻子一哼就顶了回去。
这二人似是相熟的关系,竟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云清澜听了会,待他们二人斗罢才摸出一钱银子递过去:“要一些。”
看着云清澜手中那一钱银子,仙茶摊贩两眼一亮。
不多时,一只被装的半满的麻袋就咚地一声放在云清澜面前:“公子,十斤仙茶 ,您拿好!”
云清澜看着眼前硕大的麻袋两眼微瞪——竟有这么多。
“公子?公子?”
见云清澜愣神,仙茶摊贩伸出手在云清澜眼前摆了两下,紧接着又递来一杆铁秤:“十斤仙茶,只多不少!您要怕不够,大可以自己再称称看!”
“够了,够了。”云清澜口中喃喃,她是没想到十斤竟有这么多。今夜外出本只为闲逛,眼下看竟是要扛着一个麻袋回去。
云清澜俯下身,解开袋口被系紧的麻绳,两手来回拉扯几下,束口的麻袋大嘴一张,就露出其中情状来。
她定睛朝里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这里面黄糟糟黏糊糊的,那里是什么仙茶,分明是油茶面。
“你这哪里是仙茶,分明是诓人。”
云清澜如实以告,可那仙茶摊贩却像被踩了尾巴似地叫了起来:“公子怎地这般说话!我说是洛阳咸茶,又不是洛阳仙茶!”
仙茶摊贩语声高亢,登时引来一片侧目。
不等云清澜接话,那仙茶摊贩就又气呼呼道:“公子只说要买我的茶,又没说打开看,如今钱货两讫,怎的又来说我诓人!”
摊贩颠倒黑白的功夫十足,云清澜眉头微皱,除了先前在郑老伯那处买梨,她还从未在集市上买过其他东西,不知这等可以事先打开瞧一瞧,更未曾与外人有过争执。
再加上这摊贩油嘴滑舌,云清澜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正此时,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
一道素白人影在云清澜身侧站定,云清澜却登时浑身都僵硬起来。
余光里那人影衣袂翩跹,清冷声音裹在迎风招展的软白衣袍中:“假仙茶之名谋取私利,若是告知户部,不知又当如何。”
洛阳仙茶天下闻名,更是武朝皇帝亲用的极品。如今竟被一群市井小民用做噱头招揽生意,此事若上面怪罪下来,这大不敬的罪,谁也担不起。
这男子剑眉凤目,周身气质冷然如冰川,语气虽说波澜不惊,却仍旧骇得那仙茶摊贩一愣。
见他神色淡漠凛然不似玩笑,这仙茶摊贩也极快地反应过来:“哎,这位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就是小本生意,哪敢跟圣上扯上关系。这咸茶就是洛阳那里运来的油茶,小人一时口误出了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人一般计较。”
仙茶摊贩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摘下隔壁摊上的一只花灯。
无视那花灯摊主“这是我的灯”的叫骂,仙茶摊贩将花灯双手呈递到云清澜面前,弓着身子赔笑道:“公子您看,您买我这咸茶捧场,我再送多您一盏花灯如何?”
花灯华光流彩,映出云清澜眼底一片斑斓,她愣愣地说不出话,身旁那人就微微侧身偏头看了她一眼。
而后,一截修长手臂掠过云清澜鼻尖,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弯,就将那悬在半空的花灯接了过去:“也好。”
有了白衣男子这句话,那仙茶摊贩终于才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恰巧摊前来了新客,他高应一声,就又扭头招呼生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