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58)
妇人没什么大道理, 吃饭就是顶重要的事。
阿尧自知理亏,却硬邦邦地梗着脖子不吱声。
妇人给阿尧上下收拾了一番,又眼尖地拍掉阿尧偷摸伸到碟中的手爪子:“这是给客人的!”
左右是个孩子, 看着点心馋得紧, 眼中就露出委屈。
“无妨。”云清澜轻声道,“吃吧。”
有了云清澜这句话, 阿尧就又放心大胆地拿了个点心吃起来。妇人在旁看着眼中露出心疼,在阿尧伸手去拿第三个时忍不住道:“你现在吃, 等过年的时候就没得吃了!”
阿尧的手顿了顿,悬在空中停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云清澜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正此时外面又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妇人倚在窗边探头看了看,喊道:“阿爷这么早就回来啦!”
片刻后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破锣似的声音:“今天运气好, 遇到个好心的公子买走了大半,后来又零零碎碎地卖了些, 剩了这几个俺等了等也没人买, 想着要不就算了,让咱家娃娃也吃几个!”
老伯挑着扁担走进屋中, 妇人急忙迎了上去, 一边帮着卸下藤筐一边道:“阿爷, 连桥的将军来看咱哩!”
老伯抬头一看,就看见坐在屋中的云清澜。
这公子竟是连桥军中的将军?
老伯当即一愣,可他刚才还在冲着人家骂他们是没良心的公家人。
老伯脸上露出些窘迫,倒是云清澜先上前打了招呼:“老伯。”
“阿爷,你们认识?”云清澜语气听着熟稔,那妇人一愣。
“不认识。”云清澜却先老伯一步应道,“老伯亲切和善,郑将军跟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老伯在这里陪着,先前局促紧张的妇人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站在一旁静悄悄地呆了一会,见没自己什么事,便又脚步匆匆地忙去了。
老伯看着妇人走向河道的背影,两眼又红了起来:“俺这儿媳妇,也是个难得的好娃。心疼俺老汉在外面辛苦,就跑去给人洗衣服,那手天天泡在冰水里,冻的全是破疮口子。”
老伯一边说着,一边又抹起了眼泪。余光中看见云清澜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就又想起自己在街边说的那些话。
他止住呜咽,犹豫着踟蹰道:“公子……将军,您别生气,俺老汉见识少,说话也不会把门,那些话都是俺瞎说的。”
云清澜闻声看向老伯,中元街遇见的他愤怒而生动,虽在风中瑟缩却毫不眷恋地大手一挥,就挺着脊梁回绝了她的好意,也会为亡子哀伤落泪,但一想起家中孙儿又仿佛全身都有了力气。
可如今那般饱满的人却因为她的身份而层层塌缩下去,只留一脸凄惶挂在满是褶皱的面皮上。
云清澜抿抿唇,问道:“老伯那日去找了谁?”
谁敢把阵亡将士的家眷撵出来?
老伯浑浊的眼珠当即一滞,继而缓缓放大,其间瞳孔震颤,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他慌乱地站起身,枯枝似得手在身前连连摆动:“么有么有,是俺老汉糊涂了,么有公家人,就是俺连桥,俺连桥……”
他怎样呢?
老伯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惘然地落在空处,那破锣似的嗓音浸在苦水里,哑得几乎失了声:“命不好。”
三尺微命,一介草民,他们仰人鼻息地活着,又敢怪谁去?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
云清澜没想到方才一句话竟叫老伯怕到这种地步,她想开口安抚几句,却又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二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良久,云清澜才斟酌着开口道:“武朝法度有言,战事不论胜负,对伤亡将士和家眷都会发放抚恤。”
“年关前或许来不及,您先用这些将就一阵。”云清澜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些银钱放到桌上。
“不敢不敢!可是不敢!”
银钱放于桌面带出叮当几声脆响,老伯在这几声脆响里一个激灵蹦起身,仿佛那发出响声的不是钱财,是杀人夺命的铃音。
“您应得的。”云清澜站起身,冲着老伯拱手一拜,“郑将军,救了我们所有人。”
“你是说,俺爹是英雄?”
正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舔手指的阿尧突然插嘴问道。
“三牛儿,怎么跟云将军说话呢!”老伯一边低声骂,一边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云清澜。
“是。”
可云清澜却极为郑重地应了一声。
她的双眼乌黑沉静,直直看进阿尧眼底。
有一颗星星自其深处亮了起来。
见云清澜的面色始终沉静缓和,老伯才终于慢慢恢复几分自在。离开时他跟在云清澜身侧一边走一边絮叨,让她看着这里的冰面,又叫她小心那边的土坑。
老伯带着妇人和阿尧一直送云清澜到田间小路的尽头,冬日里雾气深重,云清澜一直走到城南闹市的拐口,不经意地回头看,竟还能在一片白雾中看到三个小小的人影。
下意识地,她挥了挥手。
可他们早就看不见了。
云清澜这样想着,手臂又抬的高了些。
下昼,中元节上的行人更少了,云清澜按照周倦给她誊抄的名录一连又去了十几个阵亡将士的家中,这些将士大多家徒四壁,云清澜一路走来,听了满脑子的哀怨悲鸣,身上银钱也都散了个干净。
云清澜最后去了包家兄弟的家中。
包家兄弟住在城郊,这里离京都已经很远了,一路走来连屋舍都少见。
薄暮冥冥,云清澜揉着额角缓缓而行,夜色渐沉,离了鼎沸的人声,周遭一切也终于安静下来。
不远处现出一个篱笆围成的院子,那院子看着老旧而怪异:乱七八糟的枯枝杂草盖在屋顶,其形状不一,深浅不一,甚至连在屋顶铺陈的厚度也不一。那乱石垒起的屋墙更是可笑,下面尚且还端端正正地和了土泥,上面却胡乱拿着各式碎石往上堆,整个屋子奇形怪状,看着就像玩闹似的。
云清澜推门而入,吱呀木门在空无一人的昏暗中激起缕缕尘土。
屋内并排横着长长一排土炕,那土炕从屋东一直横到屋西,云清澜盯着那排土炕静静看了会,似乎就看到一群孩子在上面嬉戏。
云清澜是后来才知道,包家兄弟并不是真的亲兄弟,他们只是这偌大京都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们生不知何处来,死不知何处去,聚在这茅草屋里相依为命,无人在意,无人垂怜,一直到包三俞入伍,才像糖葫芦串似的被戚猛一溜儿捡了回去。
可即便是在军规森严的营地,他们也改不了风餐露宿时留下的恶习。
同丁成西那场争执,于他们而言,只是寻常岁月里的一次循规蹈矩。缺食少粮不过是家常便饭,去偷,去抢,他们总有办法。
可戚猛说,来我三营,是叫你们堂堂正正做人来的。
戚猛最是护短,外人面前不肯折了自家兵士的面子,背地里却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
他们是最顽劣的孩童,在此之前天生地养,可戚猛如兄如父,一旦有了在意的人事,饶是会窜天的猴子都要生出顾忌。
是以后来丁成西的马丢了,包三俞才那般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戚猛给了包家兄弟一处容身之地,他们感念戚猛,也拼死护着戚猛。天生桥一战,包四喜紧紧跟在戚猛身后,最后将自己和兄弟们一道永远留在了衡芜群山中。
云清澜一个人在茅屋中坐了一会,脑中清明,心中却渐渐混沌起来。寒屋陋室,血染琼霜,此起彼伏的悲鸣自耳边响起,死去将士怒睁的双眼和老弱妇孺悲凉的面庞就交替出现在她眼前。
她原先足不出户,却不知道,百姓竟过的这般苦。
夜影重重,云清澜重又走出茅屋,落锁的时候,指尖却突然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