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25)
“孩儿知道。”云清澜接上话,“母亲大人莫怪,此番是孩儿忤逆不孝,祖父撒手不管,也是应当。”
“这怎能是应当?”外面云杉不管不问,这里云清澜又确无后策,柳莺飞这才彻底慌了神。
她眼珠颤颤,水雾漫起又簌簌而下,无声地垂了几滴泪,才回过神来同云清澜道:“无事,无事,风儿莫怕,娘亲绝对不会让风儿有事的。”
分明是她被吓坏了。
娘亲平素不爱与人来往,父亲走后更是久居深院,那些高官夫人们的宴会是从未去过,如今能打探到这些想来已是费极了力气,如今她无依无仗,又拿什么救自己出去?
可云清澜停顿片刻,终究是笑应道:“好。”
柳莺飞这才安心几分。
狱卒给的时间并不多,柳莺飞就又拉着云清澜轻声细语地叮嘱了几句,隔着栅栏将带来的饭食递进牢房,正欲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轻喊声。
“云夫人,云夫人?”是赵麟禄贴在对面牢房的栅栏上,“罪民赵麟禄,见过云夫人。”
柳莺飞眼角泪痕未消,闻声她绢帕掩面,侧过半张脸回头看他。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是娴雅端庄的。
见柳莺飞回头,赵麟禄就又撑着身子端正一礼,才接着道:“云夫人这几日打听消息,可知贪贿之事查得如何?”
赵麟禄嗓音沙哑唇角干裂,如今不过短短几天,看着却比刚入狱时老了一截。
“确曾听过一些消息。”柳莺飞虽说平日闭门不出,可这几日为了云清澜的事四处奔走,对朝中诸事倒也了解了几分。
她敛下眼眸想了想,随应他道:“吕丞相和大理寺彻查贪腐,这几日鸡飞狗跳,听说在户部和工部揪出了不少人。前几日兰铃出去打听,听说抓走的监工,员外郎等足有百人,他们大多被罚没家产关进了大理寺,大约过几日就要被发配到豫州去了。”
“便只是这些?”赵麟禄灰暗的眼底显出失望,员外郎是户部上不得台面的七品小官,监工大多更无正经官职,查办这些人对吕莲生及一众吕党而言,都不如挠个痒痒。
“约莫还有些人。”柳莺飞顿了顿,可她这几日都一心扑在云清澜的事情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柳莺飞思索片刻,随对身侧兰铃道,“同这位义士讲讲罢。”
这几日都是兰铃在街上奔走,消息大多也是她带给柳莺飞的,兰铃闻言上前一步,对赵麟禄道:
“户部的黄侍郎和工部的两位侍郎也在此发配之列,萧尚书已死无从追剿,只将其一众家眷流放,刘尚书则被罚没五年俸禄,贬黜沛州。”
兰铃顿了顿:“这几个大人的案子听说都是大理寺的徐少卿查办的,只不过查的过程并不顺利,听说后来面圣的时候还跟陛下起了争执,惹恼了陛下不说还被吕丞相抓住些错处。如今虽说也查办了这几位大人,可徐大人自己也因此受到牵连,如今被解职关在家中。”
徐景流不过四品大理寺少卿,顶着吕莲生的逼压以一己之力查办三品黄显觉和二品的刘志,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贪贿之事,吕莲生原就只想着叫一众七品官员顶替罪名,这些人官职虽小,但却胜在人多。其间声势浩大,查办官员数百,牵连之人数千,如此一番兴师动众,不怕给陛下和百姓交不了差。
可却没想到,半路会突然杀出个徐景流。
这徐景流平日看起来一言不发走中庸之道,却没想到查起案来竟是这般铁面无私,朝间退后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刘志黄显觉都是跟在吕莲生身边多年的心腹,吕莲生也不愿轻易动他们,尽管事先已做了诸多准备,可却仍架不住徐景流锱铢必较。
再加上他在朝上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又寻了些蛛丝马迹闹到圣上面前,来回折腾几圈,最后竟真把刘志几人给办了下来。
虽说贪官入狱大快人心,可吕莲生却也终究是容不下徐景流了。
可徐景流入仕不过五年,又如何斗得过老奸巨猾的吕莲生?对付徐景流,吕莲生只需要随便使点什么伎俩,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这少经世故的大理寺少卿上了套。
如今落得个解职在家,仕途尽毁,只要吕莲生还一日高坐那宰相之位,徐景流就永无出头之机。
不过听说解职那日,徐景流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他面色平淡地将朝服官帽交还给前来收取的官员,再转身踏回府门时神采奕奕,一双黑眸甚至隐隐溢出流光。
从没听说过被人革了职还能高兴成这个样子的,旁人见状问起来,这寡言少语的大理寺少卿倒也心情舒畅地应了两个字:
“痛快。”
“那,吕莲生呢?”赵麟禄默了片刻又问。
刘志虽说是吕莲生的左膀右臂,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吕莲生还在,没了刘志,照样有王志张志替他鞍前马后。
“吕丞相?”兰铃只是替柳莺飞打听消息,她平日跟着柳莺飞久居深院,自也不知朝中的党派之分和其间的弯弯绕绕,只见她闻言一愣:
“吕丞相就还是吕丞相啊。”
第96章 荆棘之鸟
柳莺飞走后诏狱重归寂静, 赵麟禄单薄的身子靠在墙角,久久一言不发。
他眸色灰暗,神情落寞, 斑驳血痕交织的面上,是千帆过尽后万念俱灰的苍老和颓然, 如同寒夜里几尽熄灭的残烛。
云清澜于心不忍, 隔着牢房冲赵麟禄轻声道:“此番虽未能奈何得了吕相, 却也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也算是颇有成效。”
“这又算得什么成效。”隔壁牢房的崔丹辉面上也满是失望,“如今这吕莲生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只要他的位子稳坐不倒, 下面吕党那些人过几年还不是春风吹又生。”
崔丹辉忿忿道:“不知这吕莲生到底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令陛下如此信任于他!”
提起李玄臻,赵麟禄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他神色微动,略显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凝视片刻, 紧接着“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诏狱里的其他几人当即惊呼,云清澜亦是神情凝重,她上前几步,看着面色骤然苍白下去的赵麟禄, 心中也渐渐明白几分。
二十年牢狱之灾,赵麟禄这副身子早就是沉疴难治, 出狱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 先是在太苍山惊拦凤驾,后又在飞仙台以命上谏, 其间风餐露宿几经打骂, 更是被力能扛鼎的祖父当胸一脚, 无数摧残折磨早就让他油尽灯枯,能堪堪撑到今日,是全凭一口想要清君侧诛奸贼的气吊着。
可千难万苦,如今眼看就要尘埃落定,吕莲生却还是在那高位上稳稳地坐着。
他们这群人声嘶力竭,为给百姓求一个清明公道磕得头破血流,可一番波折后再看吕莲生,那光鲜靡丽的袍角竟是连粒灰都没有。
想到这些云清澜心中酸涩,一个王朝,若是连那些满怀赤诚之人的心焰都磨得尽,又还能延续到几时?
陛下在高位上坐了三十七年,这些东西难道当真,不明白吗?
“无事。”赵麟禄抬起手,轻轻拂去唇角血迹,看着地上那因被他来回踱步而弄得一团乱的枯草微微出神。
他们生来便是武朝的子民。
他们饱读诗书,在太平盛世里承圣宠,沐皇恩地长到十五六岁,意气风发地进京赶考,本以为终其一生都会为武朝天下的大事奔走,却不想出师未捷,还未来得及将一腔抱负付诸于行就已深陷囚笼。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贤书里教他们忠君治国之道,却没教过他们如何在浮云蔽日时力挽狂澜。
既未告诉他们在大厦将倾时该不该独善其身,也未教他们在身陷囹圄时如何脱困,更未教他们在帝王不仁后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