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14)
“一个一个都说他们有事要奏。”
高立台上沉默许久的李玄臻终于开口,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流转一圈,最后缓缓落在跪倒在地的赵麟禄一行身上,“何事?报与朕听。”
第88章 皆大欢喜
“陛下明鉴!”
李玄臻终开金口, 赵麟禄几人先是一愣,面上随即露出绝处逢生的喜色,他们复又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才直起身道:“罪民赵麟禄,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 因黍米之变入狱甘年, 并于今春二月越狱而出, 后暂居飞仙台, 靠做脚夫谋取生计。其间发现飞仙台内外诸多□□有违武律,罪民潜伏其中观察数日寻找证据,现证据确凿, 禀于陛下。”
一个脚夫, 还是逃犯,竟在这跟人讲武律?还寻找证据?场上不少人心中都陡然升起荒谬之感。
而赵麟禄对此却浑然不觉。
他心中充斥着终于得以上谏面圣的喜悦, 情绪激动下甚至周身气息都有些不稳。赵麟禄顿了顿,又沉沉吐出一口气, 待心绪平复几分,才继续道:
“按武律,为示清廉,飞仙台工事账册条目需每日张榜供人核验, 而今监工藏匿账册,阳奉阴违拒不将其公示于众, 此为罪一;
飞仙台监工暴内陵外, 借监工之名作威作福,飞仙台建造期间对其脚夫动辄打骂, 曾致使多人伤重难行, 行迹恶劣目无王法, 此为罪二;
飞仙台以厚禄招募百姓民工,其间脚夫杂工每日二十文,梓人番匠每日八十文,而罪民观其所得,梓人番匠每日二十文,寻常脚夫则只有八文,其间差额俱被滥用职权之人层层盘剥,此为罪三;
飞仙台乃圣人工事,圣人体恤下情,曾下令为其间梓人脚夫一众发放饭食,一米一粟皆承龙恩,罪民斗胆核算米粮,却觉其间差额相去悬殊,不仅三餐简为一餐,更是有人以水充数,此为罪四;
飞仙台建造概需土木,石材木料皆有定数,然其间资费条目却龃龉不合,所出之资远超所入土木,其间必有人中饱私囊,且款额巨大,此为罪五。”
赵麟禄慷慨激昂,洋洋洒洒罗列出飞仙台督造官员的五大罪状,又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拱手呈递于李玄臻方向:“今飞仙台账册均已被罪民誊录在此,请陛下过目。”
在众人惊惧复杂的神色中,赵麟禄五体投地,账册被恭恭敬敬地呈于头顶,静等李玄臻发落。
只等了许久,飞仙台上才重又响起那道低沉威严的声音。
“飞仙台的账册,朕看过,并无错处。”李玄臻看着跪伏在地的枯瘦人影,“且朕又如何可知尔等所呈账册定为真册,而非尔等所胡编乱造?”
“这···”赵麟禄立时一愣,没想到辛苦誊录多日的账册竟会被陛下质疑真伪。不过一边是任用多年的朝中重臣,一边是从天而降的诏狱逃犯,陛下不愿听他的一面之词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赵麟禄心下思量一番,沉默片刻后咬咬牙道:“陛下明鉴!罪民此间所呈账册俱自飞仙台账册誊录而来,句句属实,罪民愿以性命担保,其中若有半分虚言,罪民愿受割股剔肉之刑!”
说罢赵麟禄再度重重磕在地上,斑驳鬓发垂落,遮住其间神情。
李玄臻神色幽幽,半睨着赵麟禄没有应声,跪在台下的赵麟禄回过味来后神色也逐渐黯淡下来。
戴罪之身,命如芥子,他凭什么能跟陛下担保?他的这条命,又能做什么数?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未经仕途敲打锤炼,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可还有事要奏?”静默中李玄臻再度开口。
这是不欲理会他们的意思了,赵麟禄心中重又升起绝望。
寂寂中他举目四望,眸光落到禁军所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柄尖利长枪上时突然心下一横——
若是、若是他以死明谏,可能求得陛下侧目?
思及此他微微侧身半转向枪尖,正欲起身于枪尖下结束性命时默然站在其身侧的云清澜却突然缓缓开口了。
“陛下,账册之事臣此处亦有蛛丝马迹。”云清澜上前半步,犹豫片刻后终是拱手一礼,道,“前几日臣无意中得到一本户部账册,其间条目臣曾私下翻阅一二,或可与此人誊录账册互为印证。”
户部的账册!
云清澜此言一出,飞仙台上黄显觉姚荣远一众人当即面色大变,齐刷刷地瞪视向云清澜。
“哦?云卿也有一本账册?”李玄臻微微挑眉,听语气似有诧异,可面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帝王思绪从来都潜藏在那不动声色的幽深面皮下,叫人难以揣摩:“云卿这账册又是从何而来?”
“是臣···无意所得,”被李玄臻目光逼视,云清澜抿抿唇,从怀中取出前几日她从户部带出来的账册双手呈上,“其间内容却有蹊跷。”
云清澜恭敬地低垂着头,李玄臻闻言就又静静看了她几眼,片刻后才收回视线随意道:“既云卿也如此说,那便一并呈上来给朕瞧瞧。”
常福安会意应声而下,从云清澜赵麟禄手中接过两本账册后又快步折回,其间路过刘志黄显觉,便见那一干人众神色闪烁,其间似有惊惧。
李玄臻接过账册抬手翻阅,先是看了眼赵麟禄誊录的那本,又蹙着眉头翻开云清澜的这本,待看明白其间内容,原本平淡的面色就终于一点点阴沉下来。
“好个吕卿!”寂静中骤然响起一道沉怒的低呵,紧接着啪得一声,账册被李玄臻狠狠合上,又扔到站在一旁的吕莲生脚下,“看看你都背着朕干了什么好事!”
吕莲生当即躬身上前,捡起地上的两本账册翻看,不多时就面色大变,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明鉴!此间皆是信口雌黄!这账册微臣从未见过,其条目夸张更是真假难辨,微臣即刻前去核实!”
这吕莲生倒是机敏。
看其如今这反应,户部账册被盗一事黄显觉一众显然没敢告会于他,尽管乍看账册时吕莲生自己也是一懵,但他却也极快的反应过来,不论事态如何都先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你也知道这条目夸张?——核实?”李玄臻冷哼一声,袍袖一甩转过身去,“朕时常听说民间惯有阴阳账册,可阴阳账册不过两本,如今朕看过的飞仙台账册却已有三本!再让你们去核实,怎么,再给朕编个第四本出来?”
天子一怒,龙威回响,飞仙台上当即鸦雀无声。
“陛下冤枉!”吕莲生跪在地上高喊一声,又紧接着抬手指向台下的赵麟禄几人,“这几人都是因黍米之变入狱的重犯!当年陛下仁慈留其性命盼其悔改,可他们却过了二十年却依旧本性难移,如今越狱更是假借账册来挑拨我朝君臣关系!微臣跟随陛下二十余年,其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萧大人更是为了飞仙台工事夜以继日起早贪黑,其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万不可听几个罪民的一面之词啊陛下!”
“苦劳?苦的难道不是朕的百姓?”赈灾抚恤的钱粮被人几经倒转,就连飞仙台发放的工钱都被层层盘剥,中间这些官员个个吃的满嘴流油,他李玄臻倒成了个蠹政害民的昏君!
提起萧墙,李玄臻心下更怒:“萧墙人呢?让他马上给朕滚过来!”
飞仙台地方空旷,众目睽睽下不论是赵麟禄一行上谏还是李玄臻与吕莲生之间的对话都未刻意压低声音回避百姓,是以当李玄臻怒而说出“苦的是朕的百姓”一句时,不少围观百姓都立时心潮澎湃面露激动——陛下想着我们!
其中又更尤以赵麟禄一行为最。
未得赦免,赵麟禄仍旧跪在原地,可其心情却是激荡。只见他费尽力气地直起身,伸长脖子无声凝望着飞仙台上那抹明黄身影,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李玄臻自是觉察不到这抹微不足道的目光。
天子龙颜大怒,身侧人当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冲李玄臻低声回禀道:“陛下,萧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