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96)
元崇朝屋里指一指,珠嫂子捉裙进去,但见两个人站得老远。蒋文兴在东墙下的书架上翻翻拣拣,月贞在西墙的书案前翻翻弄弄,老远的背对着,像有些刻意避忌着的意思。
珠嫂子将他二人睃一眼,心头渐渐疑惑,却没说什么,只上前去拉月贞,“你还在这里站着,唐姨娘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月贞是打着接元崇的名义来的,便搁下书,向蒋文兴福了个身,“文四爷,我先领着崇儿去了。”
蒋文兴微微偏首照她一眼,点了点头,“大奶奶慢走。”
珠嫂子愈发觉得怪异,到底也没说,跟着月贞出去,到廊下叫上元崇一道往屋里赶。
因好些日子不见唐姨娘,月贞生怕叫唐姨娘久等,走得气喘吁吁。唐姨娘却坐在榻上,把脸歪向窗外看天空看得出神,半点也不见发急。
看见月贞走过窗前,她笑着起身迎到罩屏底下,一手稍稍挑着帘子,“难得到你这里来一趟,谁知你竟不在家。”
这厢吩咐了茶果款待,两人一并坐到榻上。唐姨娘比年前瘦了一圈,穿着件藕粉色对襟短褂,扎在鹅黄的裙里,腰间系着条桃色的长巾子。巾子勒得很紧,细腰往榻上一折就能折断骨头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眉目里仍经营着从前那种脆弱的凄美,只是整个脸盘子小了一圈,经营得比先前还惨淡。她如今的美似乎是从霜太太那里借来了一缕怨,从琴太太那里借了一丝恨,与她庞然的温柔底色调和起来,是黄昏照不到的墙根底下的一片小小的阴凉。
月贞盯着她细看一会,因问:“我看你脸色还是不怎么好,是年前的病还没好全?”
珠嫂子奉茶上来,唐姨娘一面帮着接手,一面低着脸愧笑,“你这样一问,真是叫我心里惭愧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我病时,你为了叫我看看虔哥,还给琴太太罚了一顿,我还没说谢你呢。你前些日子病了,我也没来瞧,简直是忘恩负义。”
“我不过是着了些风寒,没什么要紧,早好了。”月贞无所谓地笑着,“你要和二老爷回京去了吧?什么日子动身?”
“还有小半月。”她笑了笑,低下头下吃茶。
月贞并没从她的笑里感到一点喜气,糊涂地瘪着嘴笑,有些淘气,“要回去了你还不高兴?回了京城,山高皇帝远的,姨妈就是想找你的茬也找不着了。总不能千里迢迢按到京城去对付你吧,她最经不住颠簸的,才不肯走那么远。”
唐姨娘也给她逗得笑一下,脸朝敞开的窗户微微一偏,阳光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它们细碎地抖着,笑意像是由哭相来渐渐冲淡的,平衡成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对月贞说:“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月贞愈发不懂,“哪里一样?你从前在京城,跟二老爷好好的,回来才平白受了这么些气。往后能少回来就少回来吧,反正虔哥已经入了族谱了。”
唐姨娘看着她,目光有些哀婉的羡慕,“像你这样也蛮好,没吃过什么苦头。”
月贞玩笑着说:“我没吃过苦头?我娘家穷你不知道?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她一向不爱对人诉苦,今日像是觉得唐姨娘有些过分萧条,她故意与她比着苦,好叫她能感到些安慰,“我爹死得早,其实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差,横竖他活着也是不中用。家里的事情放任不管,要说在外头弄钱,也弄不来钱,仗着自己是个秀才,既不肯去街上下力也不肯给人当账房,家里也没有地。我娘一心向着哥哥,哥哥呢,偏又是烂泥扶不上墙。嫂嫂倒是厉害些,心里的算盘打得那个响,离着八里地都能听见……”
唐姨娘静静听她说着娘家的琐碎,偶然低着下颏笑一下。待她吃茶的间歇里,她长吁了一口气,“我今日来,就是来向你辞个行,省得走的时候乱哄哄的辞不上。”
月贞下头还有好长一段的故事,此刻遭她陡地打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专会抱怨的长舌妇,怀疑是被霜太太附了身。
她红着脸,借机岔开话,“这倒是,你们一走,好大的阵仗。回去的东西都预备齐了么?”
说起东西来,唐姨娘“哎呀”了一声,“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前几日到街上置办东西,看见把好扇子,就给买下来,原是要给你拿来的,出门时又忘了。回头我叫丫头送来给你,那扇子真配你,红木柄檀色缂丝的,两面绣着一枝红柿子。”
月贞见她说得如此诚心,也不好拂她的意,只说,“我改日自己去拿好了,哪里好劳烦你屋里的人。”
“送件东西跑个腿的事,算什么劳累?过两日我就使人给你送来。”
唐姨娘盯着月贞看,直到双眼看出几分眷恋不舍的意思来,才握握月贞的手款款起身,“我也没别的事,就是为送扇子来的,偏又给忘了。我走了,耽搁你睡午觉。”
月贞送她至廊庑底下,她这里的院门开在场院左对角,唐姨娘荏弱的背影翩翩然地绕在长廊底下,那影子长长地立在墙上,滑过了墙上窄窄的漏窗。
月贞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好,又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她今日常弯着角,好像她的嘴天生就是弯着的,与自己也是有说有笑,却是没有半点光彩。她像什么?像一个已死的人回魂回来,在梦里与自己说了一阵子闲话。
隔两日,月贞还有些不放心,便借着拿扇子的名目大早起走到那边宅里去。
来已来了,照例就要先去给霜太太请安。进门撞见二老爷正往外去,他要回京,摆席送他的朋友多,又是忙不完的应酬。
天色微亮,月贞又走到唐姨娘屋里去。进院倒是静悄悄的,想必还没起。她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屋,就在场院内见个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像个蹴鞠似的,从门框撞倒廊头柱子上,又由廊头柱子上撞到月贞身上来。
这几回撞,把人也撞散了架,这丫头拽着月贞的胳膊,一径向地上软跌下去,“死、死人了、姨娘死了、死了人了……”
“什么?!”月贞将她一把捞上来,“你说谁死了?”
“姨娘、我们姨娘死了,就挂在屋里……”
那卧房的窗上乌漆墨黑的一片,外间两扇门敞开着,里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借着一缕幽昧的天光,能看见正墙底下的鸡翅木雕花长供案上供着几枝白水仙,中间鸡蛋黄的花蕊给虫蚁蛀了。
一路走进去,又见卧房门帘子前头跌着鎏金铜盆,洒了遍地的水。壮着胆子撩开帘子一看,架子床上头的横梁上坠下来一个女人,正正悬在床前,两片银纱帐在她身旁幽幽地飘着,她也幽幽地打着转。
转过来,是一张勒的紫胀的脸,吐着舌尖,翻着眼珠子。
月贞一下坐在洒了遍地的热水里,只觉浑身冰凉。
“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吊死了呢?”
霜太太坐在榻上,一身肉窝作一团大大的疑问。
怎么想也想不通,唐姨娘怎么就吊死了呢?她这一吊死,叫玉朴拿谁打点给京里那位萧内官?
思及至此,霜太太不再是那抱着疑心皱着眉头琢磨式的问,而是一霎如天塌地陷,在榻上陡地捶胸顿足,“你说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吊死了呢?!我的天老爷呐,怎么就给死了呀!”
这几嗓子把月贞的魂也嚎了回来,她连着喘了几口气,便如翻云覆雨,耳边一下听见乱七八糟的响动,似暴雨砸地。
一位管家跑进门来禀,“太太,人放下来了,请了大夫来瞧,确凿是吊死的,大约昨天半夜就没了气了,早起丫头端水进去洗漱才发现。”
“人呢?”
“摆在屋里,等老爷回来呢。”
霜太太倏地从榻上立起来,急得转悠两步。然而急也急不出个头绪,只得认命地坐回去,“成吧,放着等老爷回来,看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