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86)

作者:再枯荣

霖桥笑道:“这是自然,这是鹤兄弟承办的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能不帮?给足那些出力的人过年钱就是了。”

因为他们在说话,月贞尽可以大大方方多瞧了疾几眼,可回回目光睃到他脸上去,他都是偏着脸只顾与霖桥说话,并没有从前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意思。可见他真把那句“烟消云散”的话放在心上了。

月贞闷在对过,不免失意。但话是她说的,事情也是她做下的,人家没有责怪就算仁至义尽,她自然也没有失意的资格。

她暗自笑一笑,因为急于疏解心里的失意,便扭头嘁嘁地与芸娘闲扯:“他们这是在商议什么?”

“说大慈悲寺要修佛塔的事,因年关底下寻不到押送石料木材上山的人,鹤年回来向咱们茶叶号里借人。”芸娘说完道:“我从娘家带了些东西回来,你明日往我那里去,我拿给你。”

月贞正点头,倏听琴太太吩咐,“月贞,你同鹤年过去,给你姨妈说些好话。”

月贞忙起身,跟在了疾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园子里走。要按从前,趁着四下无人,月贞就要走到他边上去挨近他一点。如今恍惚似隔了些沉重的什么。

两个人要是有了扎扎实实的肌肤之亲,那缕飘忽的关系就似落了地,踏实起来。但因为这肌肤之亲是用了些龌龊手段的,那缕关系便也使了些力,砸在地上,碎了。

从前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月贞也只好硬着头皮装得若无其事地打破这种尴尬,“你这遭回来,是年后才回去么?”

了疾没想到她会先开口,怔了怔,回头瞧她,见她一脸轻松的笑意。他也松缓地笑着点头。

月贞走上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羞愧地问他:“上回的事情,你还怪我啊?”

本不该问的,既然没提起,就该放它悄然过去。可她对自己寻了个借口,说破了反而好,省得彼此尴尬。

了疾向四周急速地瞭望一眼,正色道:“大嫂,上回的事不必再提。”

月贞打心底里哼出个笑,很轻盈,一风吹了,“上回就说好的,当没发生过。可我想来,是我不好,只怕你怪我。”

“没有,大嫂也别过分自责,谁都有个不懂事犯错的时候。”了疾垂着目,说得云淡风轻,心里有些拨乱反正后的庆幸,也有一丝惘然。

两个人持续走着,因为年关,园子里处处是年味,从街面上或是别家院墙飘进来的,一种硝烟的味道。能从那硝烟里,嗅到冷的灰,冷的纸,冷却的欢声,如同退去的浪潮,一切都在随时光翻新。也不免对过去的一年有怅然若失之感。

说尽了前事,就只得翻篇了。月贞又说起眼前的事,轻飘飘的口吻,“我得罪了你母亲你听没听见说?”

了疾点点头,“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没那么记仇。”

“我也是看唐姨娘可怜。”

他笑一笑,“大嫂心地好。”

月贞挥挥手,“心地好嚜也算不上,不过是一点小忙。就怕姨妈不肯原谅,一会你可得帮着我说两句好话,她心疼你,你劝她她肯听。”

了疾只点头答应。他的沉默,造成了一种忽然的隔阂。其实他一向有些沉默少言,可因为月贞心里还有一线欲留难留的难舍,就觉着他这沉默是刻意的疏远与冷淡。像是人活一辈子,日子一天一天过,年轻时候并不觉得怎样,老了忽然认为岁月无情。

她觉得她是有些老了,心里没力气似的,腿却倏地朝前拔开,“我先赶着去了,你后头慢慢来。”

她撇下他在后头,形同撇下了心里一分恋恋不舍。

暨至霜太太屋里,她低着头进去。不单是自己来赔罪,还是代琴太太来赔罪,两份惭愧压在头上来,愈发不好意思。

霜太太在榻上吃茶,猜准了她是来赔礼,端着高高的架子,反问:“贞媳妇来了?是你们太太叫你传什么话?”

巧兰在一旁服侍着,不住偷么瞧月贞。事情都听说了,有些看月贞笑话的意思。心里一阵窃喜,总算有人代她受罪。

月贞连福了几个身,啻啻磕磕道:“前些时我在姨妈这里失了言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我们太太叫我来给姨妈赔不是。我们太太在家训了我一顿,也挨了罚,媳妇业已知错了,还请姨妈宽恕,不要怪我们太太。”

受罚的事算是琴太太给了霜太太一个说法,这些年姊妹俩的交锋中,霜太太甚少占上风,这回也算长了脸。便瞥一眼月贞,叹气道:“我那妹子打小就是这样,不通情理,爱跟人置气。我说什么啦?我就是白问一句,她非得回去罚你这一顿。”

说着想要洗一洗素日刻薄的名声,当着众人表白一番,“你抱着虔哥去看他亲娘我不恼的,只是偷偷么么的像什么样子?好像是我刻意不叫他们母子见面似的。我可半点没有那个意思。”

恰值了疾迎门进来,“那就把虔兄弟送回去,叫姨娘自己养。”

霜太太噘嘴横了他一眼,在炕桌上搭着两手,“送回去就送回去,年下我也忙,还愁顾不到。”

了疾未想到她竟如此痛快,楞一下,亲手去捧了碟点心奉到炕桌,“这才是,母亲得闲,也应当修身养性,保养身体,这才是最要紧的。”

霜太太笑着嗔他一眼,“你这孩子,专向着别人来怄我。好好好,过两日收拾好虔哥的东西,就给他亲娘送回去,我这里还清静些。”

说话使了疾搬了梅花凳在她跟前坐,斜睇月贞,也叫她与巧兰去椅上坐,又留月贞吃晚饭。月贞待要客套推辞,她已掉回头去与了疾说话去了。

后头没两日,霜太太果真亲自送了虔哥回去。唐姨娘喜出望外,硬是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给霜太太磕头,实在感激涕零。

她额头上系着一条藕粉色软绸抹额,泪珠子簌簌而下,又哭又笑,我见犹怜。霜太太招手使赵妈搀她起身,将下人都打发出去,请她在榻上说话。

唐姨娘十分拘束,手放在裙上,暗暗睐她。正揣测她又要如何寻衅,谁知霜太太却苦笑起来,“如今好了,阖家都当我是个刁刻的人,背地里不少骂我呢。只怕你心里也是这样想我的。”

唐姨娘忙摇头,半低着眼睐她,“不敢,太太千万别多心。 ”

霜太太满大无所谓地摆摆手,把屋子睃一圈,“这些时老爷在外头忙着应酬,也没空到你屋里来?”

“没来。”唐姨娘又连摇几下头,有些撇清的意思,“好些日不见他了。”

霜太太睇她一眼,噘着嘴嗔她,“你当我是拈酸吃醋?他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的夫妻,又不像你们这样的小年轻,哪有那个闲情吃醋?况且老爷那个人呢,你也晓得,不像那些男人,被个小妖精缠住就万事不管诸事不理的了。”

她难得有闲情与唐姨娘坐下来聊玉朴,唐姨娘也有些微诧异,跟着道:“太太尽管放心,老爷在京时也从不耽误公事。”

霜太太将肥肥的胳膊搭到炕桌上,低着头翻手里的帕子,“这一点我倒是很放心。他那个人,把仕途名望看得最要紧。要不是为这个,怎么能这么些年抛下这么大的家不管,只管待在京里。他在京置办府宅,小老婆讨着,定在哪里哪里安家,男人就是这点好。”

这话似乎又有些含酸的意味,唐姨娘正转着脑子想该怎样辩白,霜太太已抬起脸来,笑着将帕子朝两边弹一弹,“我并不是说你,他也不单是你一个小妾在那里。你不过才跟他三年,前前后后他讨了多少小老婆呀,我要生气,也气不到你头上来。最先还有个小齐姨娘呢,长得也很标志。你知道她吧?”

“知道,听京里那几位说过。”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出身。”

唐姨娘委实惊了惊,这倒从未听说过,京里那几位只说她是戏班子里扮旦角的,还没登台唱几出正经戏呢就给玉朴瞧上了领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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