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82)

作者:再枯荣

他扭头笑了笑,上完门板,剪着手慢慢踱来, “妹子回来了嘛。你嫁出去的人,不得在家过年, 好容易今日回来,咱们就权当是过年。关上门, 一家人和和满满地吃顿饭。”

天长日久, 木头萎缩,门板间隔着好大的缝隙。月贞往门缝里瞅一眼, 咕哝道:“哥哥真是的。你瞧, 年关前后走亲访友的人最多, 大家素日里舍不得吃喝的,这时节都愿意买些给小孩子吃着玩。你不趁着这些时候多卖几个钱,还一味犯懒。”

白凤打帘子进来,挽住月贞也白了永善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很是, 岂有白放着钱不挣的道理?姑娘别搭理他,他就是懒骨头又犯了。走, 帮着我把那些料子重新裹一裹。”

三人相继往后院里来。永善听见老太太隔着窗户喊他, 掉转身自进了那屋去。

甫进门, 老太太便靠在床头使个眼色,叫他将门阖上,搬了竹凳跟前坐下。

老太太窸窸窣窣地把枕头底下压的十两锭子摸出来塞他手里,“别给你媳妇晓得。”

永善因问:“娘哪来的这钱?”

老太太抱着腹道:“李家太太使月贞送来的。你那妹子心里一向没个成算,当着白凤的面就给摸了出来。你那个媳妇,是个嗑瓜子舍也不要吐壳的,钱到了她手里,她哪里舍得再拿出来?你不是要到李家去寻差事做?他们家的太太爷儿们不必说,也不稀罕咱们一点东西,况且还有你妹子在那里。可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家那些柜上的人,家里的管事,你不得打点打点?”

永善掂着银子直笑,“还是娘会打算。”

“你对月贞说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等吃过晚饭,叫她嫂子对她说。”永善揣了银子,不由攒眉,“只怕她不肯应承。上回在他们家,您是没瞧见她白眉赤眼骂我和她嫂子那模样。”

老太太叹道:“老话说得好,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只想着在李家保全她的体面,哪里还顾得上娘家?不过她那性子,瞧着闷不吭声的,倔起来,凭你如何骂如何劝,不顶用。我看先对她提一提,她不依就罢了,也不要强她,回头你亲自到他们府上去拜见霖二爷。”

永善连连点头,想这霖二爷虽然交道打得不多,作好作歹也是亲家,应当不好驳他嫂子的面子。

这样一想,有了胸有成竹的意思。

那边厢,白凤并月贞坐在床上理缎子。白凤扯着一截云熟绢比在身上,眉开眼笑,“等开春裁件比甲穿,走亲串门的时候用得上。”

既送来,月贞随她做什么,她敷衍地笑着望到对过窗根底下,三个孩子围着桌儿弄什么玩意。

原来是弄元崇脖子上的一个金项圈,给那兄弟俩摘下来,争相抢上头的金麒麟小坠子玩耍。两个人为这个你推我搡地打起来,元崇只静静地在一旁望住他们笑。

打哭了一个,白凤丢下料子去拽着骂,“闹闹闹!闹个没完了!年关底下哭什么?仔细小鬼听见捉了你去!”

因看见那项圈,走来问月贞:“你们家真是舍得,这样精贵的东西,打给小孩子戴?也不怕出门弄丢了?”

不管有无,月贞先防着她起贪心,“家里的孩子都有,自然也要给崇儿戴。丢是丢不了,小孩子们前前后有奶母丫头带着,丢了一件,先要拿她们问话。嫂子不知道,这些东西虽然是戴在各人身上,但太太那里都有一本总账。就是我们各房里的首饰头面,都是记在册子上的。”

白凤悻悻低下头去,心里那桩事反提起来,“上晌说的盖房子的事,你那里能不能想法子凑一凑?我倒是蛮大无所谓,只是娘她老人家急,我劝她说:‘孩子们纵然是要长大娶妻,也还有几年呢,现在还同我们一屋里挤一挤,等过两年再盖不迟,银子先紧着眼下打算。’”

说着提起眉眼:“又遭她老人家排场一顿,说:‘你是矮门头的媳妇望不见长远。孩子们年纪不大,可身量窜得快,两个人挤在那土炕上,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况且大小子开了年也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渐渐知道些事了。叫他隔着片门帘子听见你们两口的动静,像什么话?你们两口又年轻,没个顾忌。’骂得我面红耳赤的,都不晓得怎样回。”

月贞心道,她娘什么时候在白凤跟前如此会骂人了?多半是白凤杜撰。

她低着下颏掐缎子的一片角,微微笑道:“娘说得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钱。嫂子当我哄你?你到我们那里去,也是瞧见的,凡事都是太太做主,每个月放点月份子,婆子丫头,哪个是好打发的?大爷又没有了,他倘或活着,在外头管着生意,还能弄些钱回来。偏他死的早,谁来管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到此节,眼波流转,抬上眉来,“嗳,我还正要问嫂子呢。我前些日子在太太屋里不留神跌碎只水晶玻璃瓶,听说是太太的陪嫁。亏得那架子上摆的东西多,太太一时看不到,还没来问我。我想借嫂子点银子,在外头托人买个差不多的摆上去混过。等我下月放了月份钱,再悄悄使人给嫂子送回来。”

摆明了也是扯谎,可白凤自己也是扯谎。不过月贞是后出招,白凤要接她的招,就失了先机了。

只得讪笑:“我问你呢你又来问我。我能有?有就不问你了嚜。”

两个人揭过此话不提。捱到晚饭毕,永善自往邻舍家去,给白凤腾出屋子来,白凤又趁机拉着月贞往屋里说话——

“你哥哥这样也不是个长法,铺子里的买卖你是晓得的,成日忙来忙去,起早贪黑,不过是挣几个菜蔬钱。近来也算老天开了眼,你哥哥也有了上进的心,想着到你们李家茶叶号里谋个管事的差事。你做妹子的,也帮着他在你们太太跟前说一说。你们太太那么个大方人,没得说,一定是肯的。”

憋了一日的雪终于落下来,像倒下一盆死灰,扑扑簌簌贴到糊窗的桐油纸上,沾湿一块便脏一块。

月贞扭头睇一眼,觉得回趟娘家犹如上了战场,处处迷阵陷阱。来时心存的那份小小的欢喜与牵挂,正随日影西颓,满心灰烬。

她这回开口,有些浑软无力似的表情,话却说得很死,“这事情想都不要想。哥哥会做什么?就是张罗这么个小铺子还张罗不明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把他放到茶叶号子里去,他是会谈买卖啊还是会押船跑商啊?就这条街上的邻舍他都周全不到,更别说各省的茶商官员。”

白凤有些不服,“你哥哥还不去跑这些杂事呢,他能写会算,读过正经书,这姑娘是知道的呀。就说昨日来的那个文四爷,本事不定有你哥哥大,人家怎么就做了掌柜的?”

“人家是人家,哥哥是哥哥。哥哥是读过几本书,可也不是读过书的都是能耐人,他要是有能耐,早年间就去科考做官了。”

“那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没人照应,官场是好混的?谁不是攀着关系才混得开?如今既然有了你这里的关系,你不帮一帮,还赖着谁去?”

月贞冷着心肠,“总之是不行,你们也打消这个念头。哥哥不是做生意的人才,就守着这间铺子挣点过日子的钱,就罢了,踏踏实实的哪里不好?”

“好好好,姑娘好了就不许别人好,真是丢下碗就骂娘。”

月贞横她一眼,心里诸多委屈,懒得周旋,便起身向外走,“我回屋去睡了,明早上我就带着崇儿走,省得再多吃你们一口饭!你们章家的米贵,吃一粒就要朝人讨成千上万的好处!”

怄得白凤在后头跳脚,“嗳你说的什么话?谁要你成千上万的好处了?我们倒想要,姑娘倒也得有啊!你在李家也不过是缩头耷脑过日子嘛!”

月贞只作没听见,踅出去业已天尽。

冬日里天短,夜却长,长得勒人的脖子。雪没完没了地下着,墨云遮着月亮,仍然透出一层灰淡的光,因为这光,使一切都有个隐隐淡淡的影,灭也灭不干净,还不如彻底黑下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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