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71)
这头有商有量,正给旁边桌上的霖桥听见了几句。他攥紧了椅子的扶手,眼投到那虚虚实实的围屏上去,耳朵里灌进来笙鼓弦乐,心里却是空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芸娘这个人也慢慢少被人提起,连琴太太的厌恶与恨意都淡远了,唯独他的心还陷在过去不能自拔。
不过他这个人的心一向是沉默不语的,所以他也没曾提起。今日却感到胸口闷得厉害,他离席出来,欲出门往别处去吃酒。
才走到园中,就听见蒋文兴在后头喊。他回首干笑几声,“原来是文兄弟,不在席上坐着吃酒,也跑出来做什么?”
蒋文兴迎来作揖,“我有句话想与霖二哥商议。想必我这里承包茶山的事情霖二哥也听鹤兄弟说了,眼下我已寻到了几处合适的山头,想请霖二哥改日陪同我去瞧瞧,我是头回做茶叶买卖,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霖二哥指教。”
霖桥剪起两手,笑眼朝四面举一举,又落回他身上,“我说你这个人,你要来抢我的生意,还要我指教你?”
“话不是这样讲,杭州做茶的人多了去,怎见得我就是要抢你霖二哥的生意?况且不叫霖二哥白指点,我和严大官人商量了,我们两个都对产茶一窍不通,想请你霖二哥入伙,你金口玉言,传授些经验,就当做你下的本钱。你想想,以后赚了银子,又不用入你们家的公账,你就当是给澜姑娘添份嫁妆。”
蒋文兴也不傻,忽然转了主意,还不是听见鹤年要做了郭家的女婿,与其日后同他们斗得个一败涂地,还不如眼下投诚为上。
霖桥到底是生意人,这样互惠互利的事情,也乐得做,横竖他不过费点口舌,别的又不要他操心,便笑着应下,“文兄弟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好,且看你们分我几成利,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二哥放心,改日我同严大官人摆局请你,我们坐下来好商量。”
霖桥笑着掉身去了,手举在肩头朝他摆一摆。蒋文兴就此也该返席的,却不回去,只管在院中慢条条地逛。今日来的客多,况他从前是住在这里,遇见的下人也不去管他,招呼两声便随他自己逛。
他看似是逛得漫无目的,其实心里是有目标的,只因在席上没看见月贞,想她一定是躲到外头来了,就像那一回她过生日,也是在席上坐不住。他要遇见她,也不知遇见了要说点什么,想着遇见自然而然就话可说。
走了一阵,恰在一处洞门前头看见月贞,她在同一位管家婆子吩咐些什么,吩咐完便折身进来。两旁栽着一片小山竹,她脸上映着被枝叶宰割得细碎的阳光,她眼里的神采也被时光宰割去了,有些空茫迷惘,时刻都在走神的样子。
他陡地跳到她面前,才惊吓起她眼里的波澜。他笑了下,“想什么呢,只顾发呆。”
月贞快着把四下里看看,掉回来横他一眼,“你快离我远些,省得叫人看见说闲话。”
他把那双有些奸猾气的美目朝四面环顾一回,“谁看见?一个人都没有。”
月贞只管快着脚往前走,蒋文兴只管恬不知耻地跟着。月贞越走越快,实在快不过他,倏地止住脚,眉心扣得死紧,“你有没有意思?老早就说开的事情你还来纠缠什么?你要是憋着劲想害死我,倒不用这么费心,索性现在就跟我回厅上去,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从前的事说一说,岂不干净利落?”
说着假意要拽他的袖管子,“走,反正我是不怕死,死了倒干净,省得给你讹上。走!”
蒋文兴倏地给她扯动怒火,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那片密竹后头的墙根底下。月贞挣扎了几回,死活挣不开,便提脚踹他,“你还要不要脸?!”
这话令人很受刺激,蒋文兴所剩无多的体面又再脱落了一层,他哼了声,嘲讽道:“你要脸,你要脸当初也不会与我苟且。怎么,如今你改头换面,当真要做起贞洁烈女来了?我告诉你,晚了!”
他将她两手揿在墙上,整个人压制住她,埋头亲了下去。他以为很了解她的身.体,也了解她锁在身.体里那缕不守规矩的灵魂。他总还在往事中拔不出腿来。
作者有话说:
鹤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啊~
月贞:我懂,我懂。
第78章 花有恨(八)
往事毕竟已是往事了, 什么都在跟着光阴往前走,心还陷在过去里, 有什么用?月贞盯着竹梢上的一小撮阳光, 心里却在想她与鹤年事情也似乎沦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么除了她自己,谁还能来证明她是爱过他的?因此寂寞倒不紧要了,反倒成了她用来缅怀他的一片无人能涉足的禁地。
她需要圈起这么一块地方, 用来存放他们的故事。那么即便他走到更大的世界里去,把这段故事渐渐遗忘,她也有地方珍藏。因此这地方得是清清静静的, 没有旁的打扰。
蒋文兴亲了她一会,见她迟迟没什么反应, 渐渐就无力地松开了手。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眼里的神采在退缩, 缩到一个他不能到之处。他好笑起来, “鹤兄弟要成亲了,难不成你还要为他守贞?”
月贞有刹那的茫然, 眼珠子晃一晃, 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地低下头去, “我没想为谁守贞,我不过想为我自己的心守一守。”
蒋文兴一时说不出话来,笑着退了几步,背搽着那些刺刺拉拉的竹枝,搽得心是细细密密的疼。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 她甘愿把自己圈在那些规矩里,只为了怀念别人。
他心里既有些瞧不起她, 又无可阻挡地嫉妒着鹤年, 因此嘲弄的笑脸上带着复杂的恨意,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前才不会想这样多。”
月贞瞟他一眼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你就是真变成个贞洁烈女也是等不到他的。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有的是,能够成就功名利禄的机会却不多,没有哪个男人会轻易放掉摆在眼前的机会。”
月贞缓缓郑重了脸色,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没有在等。和你说不清,反正从今往后我们各自的苦,各自熬吧。”
言讫她要走,蒋文兴掣住她一条胳膊,苦涩地笑了,“可我的苦都是与你有关的。”
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已是个壮举,他从前说想要娶她,以及再从前那些不厌其烦的纠缠,都是带着威逼赌气的成分,很难让人见几分真心。唯独说到苦,最易见真情,因为是把最脆弱难堪的地方揭给人看,贬低了自己,抬高了别人。
可有什么办法,月贞也自己的苦,她无力地笑了下,“那我也爱莫能助。”
她由密匝匝的细竹间钻出来,慢慢往厅回去。不一时蒋文兴也返回席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当着空着一段时间。
这间隙不会引起旁人疑心,却在琴太太眼中,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比及黄昏宴散,宾客各自归家,琴太太不放心,将月贞叫到屋里说话。琴太太绷了一天的笑脸,衣裳又重,钗环压得脑袋沉,早是疲惫不堪。歪在榻上便是满面倦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我看那蒋文兴对你还是没安什么好心,往后还是少请他到家来。”
月贞心里嘀咕着又不是她要请的,面上乖顺地点着头,“太太放心,他安的什么心我虽管不着,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琴太太心里还有些没底,也是因为近来看月贞总有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因问:“你嫂子在家还住得惯?”
“她来住过几回了,自然住得惯。”
琴太太想猜他们姑嫂大概是吵了架,没细问。沉默一段,又故意说到蒋文兴,“文兴他姐姐上回说起的亲事,也不知有没有着手去办了。我看他还是早些娶个奶奶的好,省得总不老实。如今你们要是再闹出什么闲话来,他住在外头是看不见听不见的,倒不妨碍,可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