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63)
有意要叫他姐姐看他如今的风光,一应都是好酒好菜。他亲自替姐姐姐夫筛满酒,坐下来,眼色里藏着些将出未出的心事。
不为别的,仍是为与月贞的事。他因走时故意在李家留下些马脚,只想着如今恐怕早是东窗事发,等着他回来收成的好时节,便有意打探月贞现下在李家的处境。
兜来转去大堆话后,总算问到月贞身上,“我从前在李家教导他们家两个孩子,倒有意思,岫哥看着机灵,实则有些愚笨,元崇与他正相反,是看着愚笨,实则机灵。虽不是亲生,可他那性子,倒有几分贞大奶奶的模样。说起这对孤儿寡母,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谁知他姐姐睁圆了眼搁下箸儿道:“好得很!就前七八日的事情,朝廷赐了贞大奶奶一份恩荣,要为她立一座贞洁牌楼,位置就选在他们府前那条街的街口,听说衙门已经开始动工了。我们上来是为看你,也没往那边去,正好过几日往他们家去给两位太太请安。虽说如今你不在他们家谋事做了,可一个县上住着,少不得要打交道,往后你遇见什么难处,也得请他们帮忙呐,亲戚关系还是要维好。”
稀稀拉拉一筐话里头,只有“贞洁牌楼”叫蒋文兴惊心。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提着箸儿半晌不落碗,“朝廷怎么会给她这恩赐?”
她姐姐咂咂嘴,拿帕子抹了抹,“要不说是琴太太能干呢,一早就打算起来了,请了县太爷帮忙向朝廷奏准的。有了这份荣光,他们家惠小姐的亲事也谋得好了,是京里做什么大官的于家,说话那于家就到钱塘来下定了。”
说着,又是咋舌又是摇头,“他们真是本事大,惠小姐的亲事也罢了,他们家鹤二爷的婚事更是了不得,定下了什么工部大员家的小姐,说话也要上京去下聘了。啧啧,这真是咱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蒋文兴听得发蒙,一走大半年,想不到回来竟是天翻地覆的光景。后经细问,才知道芸二奶奶过世,鹤年还俗归家等事。至于月贞的详情,他姐姐所知的,正如外头所知的,是一番坦荡平顺。
但他知道那番坦荡平顺底下,是怎样的波澜暗涌。月贞是一首藏头觅尾的诗,在旁人看来是无奇的,而他知道谜底。也因此,使这首诗愈发具有别样神秘的诱惑力。
他已经是急不可耐地要去窥探了,便同他姐姐姐夫商议好,写下拜帖递到李家去。
这日琴太太看见拜帖,打发了个丫头到月贞房里吩咐次日不叫岫哥元崇上学,要派他们见客。月贞正在榻上盘腿坐着翻看于家的礼单子,笑道:“又是什么客人?这两日于家的公子才到,为见他们就有两日不曾读书写字,再叫孩子们懒下去,只怕又把玩的兴头提上来了。”
那丫头回道:“正是从前在咱们家教导他们的文四爷,听见说从北边回来了,发了些财,要到咱们家来谢呢。太太原想推的,可又想着他从前在咱们家住了那么些日子,前前后后帮了那么些忙,就没好推,让大奶奶明日领着两位小爷去拜谢。”
月贞才刚打定主意从今后要踏实本分过日子,上奉长辈,下教子侄,哪曾想日子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呆了呆,惊骇地把礼单阖上,“文四爷回来了?”
“啊,回来了,听说还在临安巷置办了一处房子呢。”
等月贞回过神来时,那丫头早没了影了。眼前却是鹤年坐在对面椅上,桌上奉着茶。月贞扭头向窗户上望去,见珠嫂子已坐到廊下与陈阿嫂做活计。
鹤年在椅上望着她笑,“你在发什么呆?我进来你也没问我一声。”
月贞正似做梦一般,却又听他说:“我才刚往这里来时,碰见姨妈房里的丫头。姨妈的身子可好些了?我才过来,还没去请安。”
原来方才并不是个梦。月贞眨巴两下眼,应声道:“噢,好些了,只是这一病,精神大不如前了。前两天于家的两位公子到,席上她都是强打的精神,你没瞧出来?”
“姨妈最是要强的人,不愿叫人看出她身体欠安。”鹤年认真看她一会,眉间攒起一缕愁,“怎么这两日不见,你的脸色也不大好了?”
“我脸色不好么?没有啊。”月贞益发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鹤年体谅她大概是为这几日应酬于家的人累的,就没多问,他自己这两日也有些忙,一面与霖桥陪着于家两位公子在外游玩,一面又与霖桥商议着与挂名皇商的事,一面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他自己下聘的事。
两个人好些日子未私下见面,像是隔了十载似的,当中各有际遇。鹤年他们那头的际遇是玉朴命令赴京下聘的书信到了,却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早就在等的。
而这边宅里的际遇更是惊悚得多,月贞得了朝廷的恩赏,无端端被竖立成了个典范楷模,受人敬仰。鹤年知道这事后,在惊骇之余,又是愁上添愁。
另一条际遇则是缥缈的,连霜太太都不大清楚。鹤年有些猜测,便撩一撩衣摆,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目光含着审视意味,“我听母亲说,姨妈那日是让你给气晕的?她得了朝廷赏的荣誉,明明该高兴,怎么又给你气晕了?你说了什么气她?”
月贞还没来得及同他说,正要趁这个机会告诉他,于是从榻上下来,走到他旁边椅上坐。坐下便叹了口气,“我当时知道朝廷赏的那牌楼,也是气昏了头,就跟她说,我与人有私情,谁知她听见就一头栽了过去。”
鹤年蓦地生起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虽然麻烦还未解决,但好像问题都摊在眼前似的,一眼能望个齐全,也好去周全打算。
可又疑惑,“那怎么她这两日又像没事人一般?”
“她问我那人是谁,我没说,我说保证以后不再犯了,她就没再多说什么。其实也是亏得朝廷,连她也不好再刨根问底,要是闹出来,岂不是欺君罔上?”
鹤年只觉这些一连串的事情滑稽,叫人不知该悲该喜。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惘然的,“我那头的烦难还没解决,你这里又凭空添了这么一个麻烦。”
月贞倒是认命了,仰着脸望着炕桌上静默的一片阳光。那光里的烟尘如同她无力的一个笑,都是岑寂无声的,空有个动作。她小声说:“既然都是烦难,干脆就不要去解决它了。”
鹤年一下凝重了脸色,横着眼睨她。
月贞却接着说:“真的,我这回不是怕什么。是看我们太太这一病,好像老了许多。我就想着,我嫁到你们家来,或许非我所愿,可这世上有谁是万事如愿的呢?谁都有难处,我却只想着自己是最难的,自己是最委屈的,想方设法要寻开心。如今太太老了,还不是上上下下操持的,霖二爷那副身子还在外头拼死拼活,不都是为这个家?我既然已是这家里的人,也该担待起来,不能总想着自己。何况你这门亲事原本就是门好亲事,我再只想着自己,把你也耽误了,怎么对得住我自己待你的心?连你待我的心也辜负了。”
话虽然全不对头,可鹤年才刚生出的那股失望竟渐又烟消云散了,还是认定月贞值得。他笑起来,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你忽然考量这样多,像是懂事了。”
虽然这懂事是带着妥协的成分,而这妥协却又带着牺牲的悲情。她牺牲自己的私情私欲,想要挑起一份担子,却令他觉得她这一下才是真的长大了。这回是在他手里长大的,他感到一阵哀伤的欣慰。
月贞咧着嘴冲他笑,“我也不能光长年纪不长心肺呀。”
鹤年摸着她绒绒的脑袋,要气也没法同她生,要高兴也难高兴起来,他的笑是空洞的,干瘪的,“那你就舍得下我?”
“不舍得。”月贞瘪瘪嘴,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就这么泪涔涔地凝望他,像望着个灿烂的梦,然而好梦终要醒,“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十全十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