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52)

作者:再枯荣

他把饭搁在炕桌上笑问:“难不成出去逛一趟捡着宝了?”

月贞蹦起来,“我在林子里遇到一个故人。”

鹤年斜挑着眉,“什么故人?”

“就是从前给我看手相,说我命中克夫的那个和尚。他以为他老了瘦了我就不认得他了?哼,这仇我可记着呢,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他来!若说他算得不准,倒还真是,我才进你们家里大哥就没了。可要说他准,那也是胡扯!当年他说若要改命,就得买他一碗什么九霄山上的雪化水。”

月贞一面说,一面拿手比划,“就这么一小个瓶子,讹了我娘两钱银子。我吃着,就跟井里的水一个味,也并没有改成什么命呀,你大哥还是死了。我这几年想起来还牙根痒痒,方才遇见他,我趁他没防备,拣了块石头就照他背上那么一拍!好个老秃驴,骨头真硬,眼下还震得我手疼呢。”

待她语毕,鹤年的笑早僵在脸上,月贞搡他一下,“发什么呆呀?”

他两眼惋惜地照着她两边虚笼笼的发鬓,摇了摇头,“我看还是别耽误了,咱们下晌就回家。”

两人吃过午饭便溜下山去,还是挽着那几个包袱,来时如何狼狈,走时也是一般狼狈

大路上铺满晴光,往来着零星的香客农户,那些打招呼说笑的声音散在路上,使这路像是走向一种恬淡祥宁的日子。

月贞却走得不高兴了,她在李家这两年,衣食住行上享惯了福,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她也难免生出些从前没有的娇气。另一层,她想到回去又得鬼鬼祟祟的做人,回家反似背井离乡。然而无奈又真实,他乡就是故乡,她分明是山野的花,却长在了人家的院墙内。

她灰着心,怄得在后头止了步,“不走了不走了!这样大的太阳,简直晒死人!你怎么不使人回家去叫车马来接?”

鹤年挂着一身行囊掉过头来哄她,“你把我师父打了,还敢多留?他发了狠要抓了你去剃头发做姑子,你难道想出家做姑子么?再走走,走到前面街上就能雇车。”

月贞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将几个包袱都丢下来,仰头看他,“走不动了!你瞧我这一额头的汗。”

说着,把嘴一瘪,眼珠子羞答答地往下转,“况且,人家腿还酸着呢。”

说到此处,彼此都红透了脸。鹤年只得陪她坐下。不一时恰好有个推独轮木板车的老汉经过,他上前与人搭讪,花一两银子买了人的车,冲月贞拍木头杆子,“你上来坐,我推着你。”

月贞笑嘻嘻地将一概包袱都搁在木板上,半边屁股坐上去,手遮着太阳,一路好不悠闲。

过会转头看鹤年,他脸上发了汗,浸透了皮肤,使原本苍白的肤色添了几分活人的气血。头上扎着黑幅巾,不再穿僧袍了,外头是一层黑莨纱的褡护,里头穿着白道袍,仙风鹤骨换了一身倜傥风流,像是世俗里掬出的一捧清水。

这捧水是被月贞掬起来的,她心下无比得意,觉得他是为她才返还俗世。就冲这一点,不论他往后会不会娶妻生子,他们是否尽欢而散,她都先行宽宥了那不如人意的结局。

她于心不忍地由袖里掏出帕子,替他揩了揩汗,“你累不累啊?”

鹤年只管笑着摇头,“你轻得很。”

月贞知道他是安慰,又跳下来走一段,挨着他用帕子掩着嘴说:“硌得腿也疼。”

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鹤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张脸给太阳晒得泛红,对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简直又爱又恨。夜里爱,白天恨,偏她夜里又不大肯说。

两个人是全然相反的,他则是晚上肯说,白天很是正经。他板下脸,露出几分凶相,“疼也踏实坐着!”

那两只手稳稳地托住两根木杆,沉甸甸的。这俗世的分量使人乏累,又感到充实。他不由得跑了几步,颠得月贞咯咯笑起来,瘦瘦的身板在四野的风里摇摆,她底下穿着绿裙,人像一小簇野花,他不必担心她在风里折断了腰,觉得她脆弱的模样里自有无限的力量。

路上辗转,晚饭时候才归家。因车马停那边门上,月贞便向自家门前吩咐了一声,先随同鹤年一道进了那边宅里去给霜太太请安。

阔别家中其实不过一月光景,竟像阔别了一年似的。不怪月贞这样想,因为霜太太在这一月里又新长了一层肉,原来第二层那圈下巴的弧线往外扩张了些,是个更大的圈了。

可五官的位置难移,她精致的唇鼻眼睛还在原来的地界上,容易叫人联想到“地广人稀”四个字,这四个字里也含着寂寥的情绪。

霜太太预先不知道他们是今日回来,见着鹤年便惊喜万分,惊喜里有几分是为又得了个借口叫厨房杀牲口添菜。她好吃,成了瘾,又怕人笑她女人家不该贪嘴。

这厢一连问了鹤年好些话,鹤年一一答了,她又拉着月贞看了看,“你身上好了?你婆婆说送你回娘家去养病,我当你就在章家呢,谁知又到庙里去了。”

月贞张口就是谎,“原本是在娘家,可家里头正赶上盖房子,又是拆墙又是揭瓦,弄得满院子的土,非但不得静养,倒引得我又咳嗽起来。就避到庙里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连日不见着月贞,霜太太倒有几分挂念她似的,越看她越顺眼,笑叹道:“你不在家,也没人在我跟前说话取乐了。巧兰不中用,她那脑子也不知是什么糊的,越是不中听的话她越是爱说。我有时候心里也奇,怎么官宦人家的小姐,头脑却如此不灵光?也没个眼力,看不出人高兴不高兴,她只管她自家说得高兴!”

那些喁喁碎碎的家长里短又如浪头拍回来了,月贞有一刹那的不习惯,慢慢竟又觉得亲切起来。她掩着口鼻笑了笑,“巧大奶奶就是不大会看人脸色,别的倒好,不是有心眼的人。”

霜太太也知道,但挑剔是她做婆婆的权力,这权力握在手里不用,就觉得是一种浪费。她把眼放到月贞身上,在里头挑剔着,却没挑出太大的不好来,只说,“瞧这病一场,又瘦了些,简直瘦得可怜,一会多吃些。”

月贞其实并没有那样瘦,不过看同谁比。她明白霜太太的心理,便道:“我也想胖些呢,就是庙里的饭菜不好,见天吃素,吃得再多也胖不起来。我是喜欢吃肉的。”

这话就合了霜太太的意了,她忍不住笑起来。鹤年在一边椅上看着,心思动了动,想要霜太太喜欢月贞,于他们的未来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笑着提醒,“大嫂在寺里闲不住,替母亲与姨妈抄了好些经祈福,在佛前镇了些日子,今日带回来,母亲放在屋子里,可以延年益寿。”

对于这类事大家的态度都是宁可信其有。待月贞从包袱里取出来,霜太太更是有几分喜欢月贞。

本来这喜欢只是一种虚芜的喜欢,没有切实的意义的。可赶上巧兰一来,霜太太看见她,两厢一对比,这种喜欢就扎实了两分,里头也有种“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好”的意味。

偏生巧兰还在那里咋咋呼呼的,“唷!贞大嫂回来了?听说你病了?我看着气色倒比从前还好了,知道的说你出去养病,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外头享清福去了呢!”

说得月贞心虚,暗里窥了鹤年一眼,尴尬地笑着,“我哪有什么清福可享?你取笑。”

巧兰又着眼看看鹤年,障扇嘻嘻笑着,“头一回见我们二弟做俗家打扮,方才一进门,我险些没认出来,还当是外头哪里来的客人!”

霜太太早受不她这份聒噪,况且近日缁宣私下里因为鹤年回家的事情有几分担忧她是知道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亏了哪个她都不想,便不曾去宽慰缁宣,心里却怕兄弟间起嫌隙。“外头的客人”几个字正戳在她眼下的心窝子里,觉得巧兰这话别有深意,像是有心见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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