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41)
妈妈哆哆嗦嗦抱了过来,递给她一看,只见那孩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一边嘴角比另一边开长了半寸,还接着一道鲜红的疤,直扬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张极诡异的笑脸。
芸娘“吭吭”笑了两声,无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来索命的。”
当夜这宅里出了两件新闻,一是芸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个畸胎;二是芸二奶奶血崩而亡。
这消息传到琴太太的卧房,连她一时也手足无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后头回过神来,一把扼住冯妈的腕子,抬起凶神恶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稳婆把孩子捂死么?怎么还活着?”
冯妈也急得满脸的没奈何,抽回手把脚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见那孩子就给吓得丢了魂,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叹,“罢了,姑且只好养着那孽障。快去将月贞叫来,先商议芸娘停灵的事。”
时至今日,月贞别的本事尚且不大,唯独在治丧的事上简直是熟能生巧。不必二位太太怎样打算,她就先安排得处处妥帖。琴太太霜太太听着她张罗,别的都说好,唯有请了疾回来做法事二人均不赞同。
二人的意思是,了疾还要候在寺里预备着迎来访的巡抚,谁知道那位巡抚几时到?这些当官的说不准,到兴头上说去就去。再则了疾既要还俗归家,寺里的事情也都需要功夫去料理停妥,回家来做法事,少不得又要俄延一段日子。
月贞想想也是,便商议着向别的庙里请了十几个和尚来家做法事,且不去扰了疾。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了疾终归是要晓得的。他拣了个空,于停灵第三日归家了一趟。
两人一碰头,月贞就把连日的事情都对他说了个遍。把芸娘如何难产,那孩子生得如何怪,芸娘如何大出血而死,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是混乱没章法。
而后又接着抱怨着底下的事,“如今下人们都在议论说咱们这位小姐是来索命的,我们太太怕传出去不好听,不叫多停灵,七日后就要出殡。霖二爷自己在外头买了个奶妈进来守着小姐,他自己却病倒了,我们太太还要忙着照看他去。眼下都是姨妈在做主,我和巧大奶奶帮着张罗。里里外外弄个的是一团糟乱!”
金色的日光罩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种异样的振奋,眼睛时时刻刻都是亮锃锃的,一口气能说大段大段的话,那一份激昂,不像是办白事,倒像是办红事。
不过了疾知道,她眼下的反常,不过是有意叫自己由心到身都忙活起来,好顾不上伤心。他心想这倒也好,省得她一静下来,就要去想芸娘的事。
趁着屋里没人,他走上去抱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实在忙不过来,就打发人回章家请你嫂子来帮衬帮衬。我在山上暂且脱不开身,过两日中秋巡抚大人就要来访,县衙的寥大人叫我陪着。”
月贞在他怀里抬起眼,“你又不是官场中人,叫你陪什么?”
“佛塔是我监修的,倘或巡抚大人有话问,我好在跟前作答。”
“噢……”月贞长长地拖着气息,慢慢在温柔的手掌里松懈了骨头。这一松,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变得呆滞起来。
了疾低下眼看她,心里便有一阵酸楚,玩笑着逗她,“如今大嫂是越来越长进了,这样大的事,都全靠你张罗调停着。等这事情一忙完,姨妈更是要器重你几分。”
月贞回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嗔了他一眼,“对了,霖二爷有意要叫你给小姐取个名字,他说你取的名字,大概压得住她身上的邪性。我看咱们那位小小姐不过是长得怪一些,成日家也是吃奶睡觉,和别的孩子并没有哪里不一样,只是下人们都怕她。”
了疾轻柔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她?”
“我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的事情我都见过了。”月贞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走到榻上坐着,露着疲惫的笑容,笑里含着两分嘲讽,“小孩子哪有大人可怕呢?最可笑的是前两天,你缁大哥见着了小小姐一回,倒是把他吓得不轻,也病了。这几日他总说身子不好,又应酬着外头的客人,不大到灵前去。”
说到缁宣,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芸娘。她也算是他们感情的一位见证者,而今又目睹了那惨淡的落幕。耳濡目染中,连她也不禁有些心灰意败的意味,总觉得爱这东西太玄乎,并不怎样可靠。
今日非此人不可,明日又怎样呢?连她自己也曾有过不忠贞,何况男人?他日后归家来,从世外踏入红尘,少不得有一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谁能保证人能从一而终?
她看着眼前他清淡如水的僧袍,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某一段未来。那未来是一片欣欣向荣,锦绣繁华,里头却没有她的影子。
她几乎很平静坦然地接受了那结果,其实她才不执着,她是抱着曲终人散的预料去爱的,因此对曲后是没有期待的,只想着把曲作得尽兴。
但偶尔也不免有失落的时候,她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腮出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他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了疾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说谁,便没答话,只静静地坐在另一端,陪着她出神。
在安静里,他细细揣摩她的心思,尽管不能揣摩得透彻,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副九转回肠,曲折心事。
不过没关系,她的心事渐渐已沾满他的肉.体。他知道把一个人当做一份夙愿是种愚蠢的执着,但怕什么,那执着反倒另他充盈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他师父曾讲,欲想成佛,先要成人。他修行半辈子,一直学着怎样去做个活菩萨,倒是她,让他学着去做一个人了。
这一刻,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沉默。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别有天(六)
次日了疾要赶回山上与玉芳等人预备中秋接迎巡抚的事, 不能在家多做滞留,因为人都在忙, 不及多辞, 除月贞外,只去辞了霖桥。
是打灵前过去的,月贞正好在灵前, 便送了他到园子里,遵琴太太吩咐,在路上嘱咐了他几句, “霖二爷病着还不肯安分,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酒。我们太太骂他他也不听, 你一会见着他倒要劝劝他,酒什么时候不能吃, 等病好了, 随他一日三五坛子吃去。”
两个在稀薄的晨光里缓步,时辰尚早, 吊唁的宾客还未登门, 园子里来往的下人也还少。他们默契地刻意避着人走, 往密密的小径里钻。
又为了疾马上要走,月贞脸上暗暗写了几笔哀怨,淡淡的,尽量不表现出来。可那“尽量”却是不尽心的,心里还是想要他说几句好听的来哄。因此翠黛微颦, 低着脸,腮帮子轻轻吹着, 有些想给人发现又不肯说出来的扭捏情态。
了疾睐着眼看看, 胸中透亮, 便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也别累着,还是打发人去请你嫂子来帮帮忙。”
月贞把他的手轻轻甩开,噘了噘嘴道:“上回我嫂子来帮忙就帮出那么些闲话,我还敢请她?她那个人那里有好都要捞一捞,趁着家里乱,她还不放肆捞去?”
“她既然来帮衬,就没有白帮衬的道理,叫她占点便宜去,只当是谢她了,何必计较?我老早就说,不论你如何谨慎小心,言语闲话也不会少,家里人多就是这样子,你不必往心里去。”
月贞斜他一眼,“听你的话,我早晚也要成个无欲无求的姑子了。”
了疾掩在林木间,又牵起她的手立在她面前,趁机表白一番,“我既要还俗,你就更犯不着出家,否则岂不是错过了?”他抬起那只手亲了亲,两眼含情,“只管在家安心等着我。”
月贞心里起了蜜,生出一副笑脸贴在他怀里去,在树荫里赖一会,便辞回灵前去了。了疾则自往霖桥房里去。
霖桥因芸娘之事大伤了神气,卧病在床,便未在外酬客,霜太太请了几位亲戚家的男人并几位老掌柜在外帮着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