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4)
了疾嘴里说不妨碍,架不住月贞推他,只得先去了。
珠嫂子搬了个炉子来在卧房里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月贞说话。月贞仿佛心情很好,盈盈笑着,珠嫂子拧着眉有些鄙薄地嗔她,“瞧你那出息,偷个懒,至于高兴得这样?”
高兴是高兴,却不是为偷懒。月贞也不知道到底在傻乐什么,将被子罩住脸,在里头瓮声瓮气地嗤她,“你不懂。”
“我不懂?你倒说说看。”
“说了你也不明白。”
月贞自己难说出个所以然,也不能说。横竖天青云淡,她感觉一无所知的命运里,不都是不好的事,偶然也能不经意间撞上一点期许。
下晌益发暑热难耐,骄阳在天,人去楼空的老宅子岑寂得紧。阖家都跟去了,只有伶仃几个下人看家。整座大宅子被晒成个金灿灿的坟冢,显得荒凉。
了疾在隔壁做功课,木鱼敲得“笃笃哒哒”,月贞伴着这动静睡了个午觉,醒来听见有人在外间说话。
问是谁来了,原来是三小姐惠歌。惠歌是琴太太亲生的小女,霖二爷的胞妹。年芳十三,娇嫩得似三阳春里的花苞,一掐就死,哪里经得住整日暴晒。琴太太心疼她,打发她先回家来。
她在屋里歇一会,坐不住,过来寻月贞说话。其实与月贞也没什么话讲,叵奈说得上话的人都跟着往宗祠去了,无人相伴,只好一屁股坐在月贞床上,“大嫂子,你好些了么?”
月贞爬坐起来,叫珠嫂子端了果碟子摆在床头小几上,请她吃,“我好了,谢你来瞧我。你吃这个桃子,井里镇过的,爽口得很。”
那桃子是乡下自家果园里摘的,个头大,颜色好。月贞瞧着是好东西,惠歌却是常见的,瘪着嘴摇头,“嫂子吃吧,我才刚回来吃过饭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们请灵往宗祠里去了,我坐船头晕,娘叫我先回来。”
月贞歪着眼,“宗祠在哪里,怎的还要坐船?”
“在小清河对面,大嫂子没去过,不晓得。过几日去一趟就知道了。”惠歌把鞋底在地砖上百无聊赖地蹭着,嫌跟她说话没意思,倒是对着那双绣嫩绿牡丹的白绸鞋笑了笑。
月贞跟着朝床下瞟一眼,正撞上她的眼洋洋地抬起来,“嫂子怎的不缠脚?”
话是问,却有些瞧不上的意思。月贞倒没觉得什么,偎着被子道:“我不比你,我在家是要做事的人。缠一双小脚,娇娇弱弱的路也走不稳,还怎样担水劈柴?”
“嫂子在家还要做这些事?”
“不做怎样呢?我娘家可不像你们家,养这么些下人。”
惠歌油然而生一种得意,连下巴颏也平添几分骄傲,“嫂子是能干的人,不像我们,闲得什么也不会。嫂子进门时,你们家送来的那些面果子我尝了尝,滋味不错。家里做的吃烦了。”
未必是真心爱吃,月贞清楚,不过是图新鲜。她客气道:“你若爱吃,等回了钱塘,我叫我哥哥嫂嫂再送些来,不值几个钱。”
闻言,惠歌想起丫头们常说的那些话,说章家搭上了他们家,少不得往后要常上门打秋风。他们李家虽然有钱,打秋风的亲戚也多,但多半是同姓同宗的亲戚,外姓的少。
大宗人家,对外姓有着本能的排斥。她只笑笑没接话。听见隔壁木鱼声停了,便起身告辞,“嫂子歇着,我去寻鹤二哥哥说话。”
月贞嘴里说着“慢去”,在她背后把眼皮翻一翻,掀了被子送她到外间。落后折坐在榻上,珠嫂子端上茶来,朝门外瞅一眼,“三小姐性子傲得很,两宅里独生的女儿,谁都宠着她。”
“定了人家没有?”
“没有,说亲的人多,琴太太瞧不上。”珠嫂子抓了把瓜子闲磕着,偏着脑袋呸呸地吐着壳,“太太是想将她嫁给官宦人家。咱们左边不比他们右面,二老爷身上就有官职,咱们说到底是做买卖的,银子再多,也不比人家当官的体面。”
“那照这样子,官做得小的,太太想必还瞧不上。”
“自然了,太太早就有主意,就京里头大理寺卿于家,与二老爷认得,能说得上话。他们家有位公子,十五了,年纪也相当。不过人家是京官,想结亲的人多,光是京里那些官宦人家就是一抓一大把。看咱们家,无非是看重点钱,”
事不关己,月贞显得满大无所谓,只有一句没一句地搭闲腔。
倏地有一缕笑意穿墙而来,这倒是关她的事了。她捉裙走到那面墙上,躬着腰贴耳听觑,是惠歌在了疾屋里笑。
兄妹俩不知说些什么,惠歌咯咯咭咭地笑着,这声音忽然刺了下月贞的耳蜗。原来了疾待家里这些人都是一样贴体照顾,甚至还会说笑话哩。
她章月贞并不是什么“例外”。
她没由来的一点失落,形同西斜的日影,仍旧金光璀璨地照着,只是微微向下栽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醒时(一)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爷的灵位被供入宗祠,算是落叶归根,魂安故土。
大爷无后,牌位原该由月贞亲自抱进宗祠的,却因那日月贞“悲痛昏厥”,又不好错了时辰。便改由族中一个年幼后生将牌位请进了祠堂。
改也不是随意改的,琴太太与几位尊长的意思,横竖大爷无后,月贞寡妇家,往后也要有个依靠,不如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由月贞抚养成人。
那孩子叫李元宝,不过四岁,是族内的一门穷亲戚。家中原是兄弟四个,他亲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没落地,正愁难养活。听见这消息,岂有不高兴的?
虽然儿子给了人,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是亲戚,往后就不叫他们爹娘了,还有个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计,当即应下来,这日晨起便抱着元宝到宅内磕头。
琴太太起个大早,盘在炕桌上吃早饭,眼往地上睨一眼,叫丫头搀起来,“这孩子进了我们家,你们只管放心,霖哥的儿子有什么,也不会缺他什么,只当我的亲孙子养,贞大奶奶也要拿他当亲儿子疼。吃过早饭没有?”
那两口子嘻嘻一笑,扯着衣角不说话。琴太太吩咐摆饭,自己漱口下榻,“你们吃,一会跟着往宗祠里去,今日就叫贞大奶奶认下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独月贞与了疾因那日耽搁在家没听见议论,后头两日忙着为治丧之事答谢亲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来,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还对着上头三排黑黝黝的牌位发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谁,却听琴太太一声吩咐,“月贞,去将大爷的牌子请下来。”
“啊?噢,是。”月贞在众目睽睽下捉裙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里总算认出了大爷的名讳。她把牌位抱下来,多此一举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身,面前端来一根太师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头是一堆活人瞧着,背后是一堆死人盯着。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统统将她架着,使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拢,将大爷的牌位抱得紧了些。
这时候元宝给他亲爹抱上前来,穿着小小一件黑莨纱直身,里头大红的袴子露着。
他爹将他放在月贞裙下,将他圆圆的脑袋欢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快喊父亲母亲,快喊呐!从此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呐!”
元宝抬起脸来,眼中写满与月贞同样的惶恐,架不住周遭一阵嬉嬉笑笑的催促,他怯懦地喊了声,“父亲,母亲。”
众人都笑了,唯有月贞与元宝大眼对大眼,两个人都是无尽的不知所措。元宝还小,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扬起嗓子,“呜嗷”一声嚎啕大哭。
月贞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业已过了哭的时候,这时候该笑。却懵得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