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06)
她一时答不上来,拈着帕子瞥下眼,“难道不该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有的想法么?从前是我想不到,经妈妈一说,如今想到了。”
那妈妈也不是如今才说,怎的如今她才想到?霖桥愈发觉得怪,却也不去追究。这是他的好处,两个人夫妻一场,不多话,他知道她不爱同他讲话,免得去招她的烦。
饭毕,芸娘正盘算着如何早些哄他到床上去。谁知见他套上外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芸娘忙立起身来问:“天都要黑了,你还上哪里去?”
霖桥又是一怔,古怪地看她,“我到窦家院去一趟。他们莺姐年前就使人请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没得空去。”
芸娘要说留他的话,憋了半晌方支支吾吾地说出口:“改日去不成么?好容易在家一回。”然而她自己也心虚,说完便扯出个笑来掩盖。
霖桥终于问:“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芸娘有些六神无主,“没,没什么事情。”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想诱引他一番,可那笑脸不见半点妩媚,倒是一脸的慌乱与窘迫。
“那我出去了。”
她到底没留住人,入夜只好又来与缁宣商议。缁宣照例是不好多说什么,鼓舞她与别的男人睡觉他是做不到,可要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也没能力去兜揽。
看他是那边当家的人,实则不过是名头,除了生意上的事,别的事他都做不得主,上头还有玉朴和霜太太。
就连生意上的事情,也未见得从此都是他做主,全凭玉朴说了算。玉朴此番回京,仍预备着要带着虔哥回去,他一心要将那儿子养在身边,可见是对他寄予厚望。今朝一切还是缁宣的,明朝还会不会是他的,就难说了。
芸娘半晌等不来他的意见,恼得直哭,“孩子不是长在你的肚子里,你自然是半点不晓得急。我都要急死了!你还是这默不作声事不关己的样子。”
缁宣心下也觉委屈,可又不是与她争谁委屈的时候,只得一半坦诚一半藏,“我怎么能事不关己呢?只是你要叫我怂恿你去与他怎么样,我说不出口。我非但说不出口,连想一想,心里就觉得疼!”
女人也是这样怪,天大的烦难压在头上来,急得那样,不过一句贴心的话倒又都抹平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在月亮底下细细啜泣。那月光照透了他脸上一圈新冒出头的发青的胡茬子,衬得他的皮肤满是苍白的惓态。
他是个男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含着屈辱的,他受的委屈并不比她少。她这样想,也心疼起他来。便将泪痕蘸干,“可,可总要想出个法子呀。”
缁宣闷不作声,一副隐忍的表情。芸娘由他这表情里忽然受到激发,“有了!他有些乱七八糟的药,回头趁他不备我喂他吃一些。”
她只管盯着他看,像是求他的同意。缁宣呢,表示认同也不好,不认同也不对,只好把眼稍稍别开。他知道这些药吃下去是能觉察得出来的,要是霖桥事后问起,她怎么答他?
可他没能问出口,想着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她同霖桥到底是夫妻,这一列问题,总有法子蒙混过去。
他有些帮不上忙的挫败感,一条花枝垂在他肩上,仿佛把他压低了,整副精神都跟着委顿。此刻芸娘忽觉他像个犯错的孩童,她为他心酸,也为自己心酸,好像肚子里那个,正是彼此心酸的联合,庞然却见不得光。
半个月亮在花枝乱影里倏明,倏暗。倏明,又倏暗。芸娘看他看得恍惚,这时心里已有了一丝预感,浮在黯然的夜里,倏明,又倏暗。倏明,又倏暗。
凉月迷离,霖桥在枕上辗转几回,总算定下身来,望着纱窗外模糊的月亮出神。心却难定,想的是芸娘今番的巨变。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横竖她怎么变都好,也绝不会是她口里说的那番景象。
他们是好不了的了,打起头就不对。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也曾嘘寒问暖,也有温言软语,只不过她一早就认定他是错的人,选择不听不看。他在她视若无睹的目光里磕得头破血流,渐渐就认了命,慢慢避身出来,以免这厌恶最终被光阴酿成仇恨。
怀恨的女人他见识过,恶毒起来能要人的命。他虽然不愿意怀着如此恶意去揣测芸娘,可也不得不防范着。总不能一颗心不明不白地埋没在她手里,连一条命也莫名其妙的交代进去吧?他还不至于昏头到这个地步。
因此一连半月他都避在外头,有些避祸的意味。
直到那日不得不归家一趟,芸娘比先前愈发殷勤,吩咐着丫头摆了满案珍馔,连霖桥素日爱吃什么酒都向小厮打探出来,刻意使人预备好了温在桌上。
霖桥望着满桌子的金齑玉鲙,只觉是场鸿门宴。便推说:“我在外头吃过了,往家来拿身衣裳,还要赶到茶山上去。”
芸娘提着玉壶呆了一瞬,忙搁下壶,拽他到案前坐。又恐他起身,双手揿在他肩上,“才回来又要走?眼见天都要暗了,还到山上去做什么?不如在家睡一夜,明早再动身不迟。你总这样奔走,我瞧你又像是瘦了些,别说太太看见心疼,连我也心疼。”
霖桥回首瞥一眼她的脸,神色仍是慌乱迫切的。可这番话却说得十二分的贤良体贴,任那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他心里不禁有些触动,看着眼前的精致肴馔,仿佛是看见一个苦尽甘来的梦,心酸得想哭。
苦也是梦,甘也是梦,他自己做了许多年。此刻梦到结尾处,他倏地冒出个念头,就死在这浓情的结局里也未尝不好,也好过梦醒来一场空。
他只顾出神,芸娘心急如焚,将那壶混了暖情药的酒替他斟上,推着他饮,“先吃杯酒,我特意温好的,想你路上回来必定吹了些风。二月的天,还冷呢。”
一下将霖桥的神魂推回来,他扭头睇她,又觉死在梦里不值,这浓情不过是个陷阱。
他立起身,生怕自己一个恍惚间就将性命交代出去,急急打帘子进卧房拿了衣裳出来,不敢再看她,“已与几位茶商约好了一道去看今年的茶,耽误不得的。”
芸娘捉裙追出去,跑到院门底下,他已没了影。这一去又没有回的定期,她只觉刹那间昏天暗地,一下软在门框上哭起来。
陪嫁那妈妈瞧见,忙赶来扶她,一面小心地埋怨,“你瞧,叫你平日只是冷着二爷,一句整话也不肯与他多说。如今想修这夫妻间的缘分,哪有那么容易?慢慢来吧,急不得。”
芸娘一时啼笑皆非——
“哪里还有时间给我慢慢来?”她自嘲式的一问,算是将这截没头没尾的故事讲完。
月贞听了半日也没个办法,只好跟着她在榻上发愁。沉默中,太阳逐寸由炕桌上往外收,像是收起了一片金纱,被遮盖的暗低露出来,什么都有个藏不住的时候。
一愁未完,一愁又起,月贞倏地拍了下桌,“糟了!太太叫我来告诉你,明日姨妈请了个苏州的好裁缝到家来,叫我们到那头去,一人裁两身衣裳。到时候量身段,你这肚子怎么办?”
芸娘才刚偃旗息鼓的眼泪这会又潸潸而下,两眼晃得不知该定在何处,“这,这,那我推说病了,不去成不成?”
“不成。”月贞蹙眉道:“你说病了,要是给你请大夫瞧病怎么办?”
“那,那我,那我就说我有事情脱不开身。”
“什么事?年关一过,家里清闲得很,我想寻些事情做还寻不到呢。”
芸娘凝着泪拼命冷静下来一想,“那我还是去,我自己拿了尺寸去交给裁缝。”
这也说得过去,既有现成的在那里,裁缝也不必多忙。
月贞瞅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皮,继而又愁,“眼下能混就混,可渐渐月份大起来,如何还混得下去?就算这会霖二爷回家来,你也赖不了他了,日子全不对头。我看你还是得寻个由头避出家去,等把孩子生下来,或是送人,或是交给你娘家人养着,如此才能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