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42)
话音刚落,魏玘赫然起身。
他眸里燃火,咬牙切齿,道:“自是真心!”
周文成见状,平静神色,直视魏玘。
他敛袖,道:“你藏匿她踪迹,说是真心所致,不过也是一场算计。你不愿承担责任、不欲受太子伐异,才要她为你牺牲自由、甘心做你的雀鸟。”
“你欲纳她为妾,是既要予她名分,又要令正妃之位空置,以此为筹码,争取士族支持。”
“魏子玉,你机关算尽,只对你自己满怀真心。于理,老夫叹你杀伐果决、心狠手辣;于情,老夫惜自己热血错付,被你曾经的抱负迷了眼睛。”
“你欲行禽兽所为,老夫不必多费口舌。可你真心待她,自会乐于见她行走青天白日之下。”
言罢,周文成起身,又拂袖,道:“阿萝的存在,你只能瞒下一时,不能瞒住一世。”
“再过一阵,便是立夏祭扫。”
“依照越例,你与太子定要随陛下同行。届时,你还将阿萝一人留于府中,就当真视她如你掌中玩物,喜之则持,不喜则弃。”
他转身,不再逗留,走向殿外,只留一声冷斥。
“多说无益,你自己好好想想。”
“若你想不清楚,老夫前日赴书院所得,大可不必说予你听。”
……
返回配殿后,阿萝始终记着杜松的话,反复咀嚼,又想不出名堂。
——殿下他也得活啊。
这句话确实很怪。她与魏玘共度多时,知道魏玘活得很好。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有好多人听他的话,他还有精力束缚她、威胁她、与她交易。
他痛苦吗?可她亲眼看见的,明明是他在让旁人痛苦。
阿萝一壁想,一壁整理被褥、躺上床榻。
青蛇游走,熟稔蜷往颈边。
触到那丝熟悉的凉意,阿萝回神,摇头,将无谓的思考丢走。
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蒙蚩。
她也想过一刹,请杜松或川连,带她悄悄去看蒙蚩。可她到底不敢冒险,既不愿触怒魏玘、威胁蒙蚩的安危,又不愿为旁人招致麻烦。
倒不如待至明日,她再向魏玘问问——他要她如何解忧,如何讨他欢心、令他顺意?
此后整夜,定定无梦。
……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对王府不算熟悉,故而持着舆图,对照参考,再度认过一遭。
待她回到配殿,陈家丞已率人等候其中,为她侍膳而来。这一切,倒与在寻香阁时没有变化,甚至是,今晨的膳食比从前更加美味。
用过早膳后,婢女陆续撤下。阿萝见状,便要动身,往谨德殿寻找魏玘。
才提步,却听陈家丞忽然唤道:“阿萝娘子。”
阿萝循声望去,发现陈家丞并未离开,而是驻足门边、向她招手。
她不解,走近,道:“怎么了?”
陈家丞揖礼,道:“请阿萝娘子移步大成殿。”
“殿下正在等您,要教您越语。”
作者有话说:
周•史诗级助攻•老师上线了!
第30章 牙牙语
阿萝惊讶, 睁圆杏眸,道:“教我?”
陈家丞点头, 称是。
阿萝面露困惑, 不知魏玘为何如此。
她想,魏玘满心算计,所作所为必有所图——连他自己也说,他只做有把握的事, 今日要教她越语, 又有什么把握、为什么意图?
陈家丞见她犹疑, 眉头一皱,隐有不满。
昨晚, 他见谨德殿灯火彻亮,便知魏玘明发不寐。今晨,他又见魏玘亲赴藏书阁、挑选书籍, 更是候于大成殿内, 待阿萝用过早膳。
肃王何其显荣,已为她屈尊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沉声道:“娘子, 请动身。”
“殿下已等待多时。娘子再要徘徊, 于礼不合。”
阿萝一怔,想人所说确有道理,便按下不解,跟上陈家丞的步伐。
……
大成殿外,宿卫威仪, 左右值守。
二人来到殿前, 便有宿卫推开朱门, 将阿萝一人引入殿中。
阿萝环视四周, 只见主殿高阔、金柱林立。左侧书架直通藻井,不落尘灰,却空空落落,似是其上列有藏书,如今已被人尽数搬空。
视线尽头,魏玘坐于主位,倚座,仰颈,闭目,玄袍冷沉。
一方长案伫他面前,上铺纸笔,又被一本书籍压住。
辰时过半,日光如织,洒满殿内。
阿萝被领至案前,恰好看见,一簇微光落往魏玘的鼻梁。
——挺立,清俊,也温柔。
在巫疆,他也曾有过如此情态。那时,他淋了雨、受了伤,静待椅上,被她拂去湿发、擦拭面庞的水珠,对她不存丝毫戒备。
来到上京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展露脆弱。
可尚不待她仔细观察,魏玘就睁开双眸,目光冷冽如初,锐利更胜鹰隼。
他抬颌,只道:“坐。”
阿萝落座,见他睑下泛青,不禁颦眉。
——你睡得不好吗?
出于本性,她险些就要问了。但她还在生他的气,自然不愿对他太过关心。
魏玘调息,默了片刻,才睁眼。
他曲指,叩向案上书籍,道:“教你这个。”
阿萝瞧去,见是《广韵》。
她知道,这是越国的韵书,常用于教习越语雅言,是越国孩童手边常备的书籍。对此,她不觉羞愧,只想自己从头学起,本也与孩童无异。
只是,她很好奇——
“为什么你要教我这个?”
魏玘睨她一眼,眉峰不动,道:“为了讨本王欢心。”
阿萝讶异,不禁张唇,觉他很是奇怪。
教她越语、听她说越语,难道还能令他开心吗?在书里,她从未读到过这等寻乐之法。
魏玘淡淡别目,看向书籍,道:“怎么,不愿意?”
——口吻又是带刺的。
阿萝被他扎着,双唇一抿,道:“愿意。”
这倒是实话。她本就有心学习越语,也愿意为了蒙蚩、依照魏玘的意思来行事。
阿萝低眸,拾起《广韵》,翻至首页,摊于两人之间。
她记得,从前蒙蚩教她认字时,也是对照书籍、逐个跟念,便道:“你说。我随你念。”
魏玘不多言,只倾身,指向平声一字。
他道:【东。】
阿萝开唇,正要学,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认识越文,知道东字象征方位,但从未学过读音。越语与巫语,发音规律完全不同,真要她模仿发声,几与舌根打结无异。
魏玘见状,勾唇,似笑非笑。
阿萝雪颊赧红,记着他先前的发音,勉力道:【浓。】
魏玘眉峰一挑,凤眸促狭更甚。
至此,阿萝心下已有了推论:所谓教她越语、讨他欢心,原是魏玘乐于见她出丑。
可她不想服输。
往后,她与蒙蚩离开肃王府,也要自上京返回巫疆,途中少不得运用越语。
哪怕魏玘笑话她,这也是她学习的机会。她早就有心研习越语,势要攻破如此难题,绝不会敷衍嬉戏、供人取笑。
阿萝凝眸,想起什么,便撑身,向前伸出手去。
转瞬间,纤指按上魏玘的喉头——温软,微热,像一团棉、一朵云。
魏玘错愕,举目看去,看见阿萝神色认真,杏眸闪烁,正凝视他,漾出清澈、明亮的浮光。
阿萝道:“你再说一次。”
魏玘并未回话。
阿萝不解,以为他不知如此学法,便道:“这是我在书里读来的。”
“书里说,有人识音不全,便用指掌感受。”
“从前,我阿吉教我识字时,我都十分顺利,从未讲不出话过。我不知越语难学,若像这样按住你、再去学,应当会好些。”
她柔声絮絮,将思绪和盘托出,面前人却久久不言。
阿萝疑惑,抬眉看去,对上魏玘一双凤眸——烫,热,墨如点漆,灼光沉沉,内里翻滚着千情万绪,却不叫她看懂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