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36)
“秦陆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秦陆说,他予我的半块玉佩,是他亡妹的遗物。他还说,他亡妹被你……”
魏玘冷笑,凉声道:“被我如何?”
“王府人尽皆知,秦氏独他一名男丁,并无兄弟姊妹。”
阿萝蹙眉,陷入沉默。
只听魏玘又道:“自你抵达肃王府初日,秦陆就对你分外关注。他应当也同你打听过不少讯息,话里话外,无不与我有关。”
“至于他予你玉佩,也是为让你以此为证,去寻其余同伙,最终将你诱至我兄长手中,好令我兄长寻得可乘之机,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可惜秦陆其人,行事缜密不足。他将玉佩分为两块,本该尽数藏于怀中。何曾想,他将玉佩取出予你时,却将另一块留存屋内,被王府宿卫觅得。”
“正因此,这块玉佩才会在我手中,证明他与我兄长确有联系。”
言及此,魏玘环臂,脊骨一抵,靠往椅背。
“够了吗?”他道。
“这些话、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助你判明好坏?”
阿萝垂首,久久不应。
看她似是困惑,魏玘顿觉无奈。他知阿萝读书虽多,但从未出过小院,更不曾与人有过往来,真要她理解个中缘由、盘明内情,自然难于登天。
可话语至此,已足够清晰明了,再让他说得更简单些,他也没有头绪。
正为难时,却听阿萝道:“所以……你都清楚?”
魏玘沉眸看她,见她目不转睛、神情认真,不由眉峰一挑。
他道:“清楚什么?”
阿萝道:“不光是秦陆很关注我,你也很关注秦陆,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秦陆会来找我,会给我什么东西。但是,他不够仔细、不够小心,被你找到了他的玉佩、证明他是坏人。是这样吗?”
——连问两声,不疾不徐。
魏玘勾唇,道:“是。”
他想阿萝纯稚近痴,却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竟能辨出此事系他亲手布局。
这些年,他与太子党羽明争暗斗,对秦陆一类谋划,早已屡见不鲜——不过雕虫小技,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阿萝听罢,又低下头去。
魏玘见她如此,以为她仍有疑惑,长指敲向臂间,好整以暇,等她再提。
可阿萝许久没有开口。她只垂首而坐,任由火色卷上周身,纹丝不动,竟似一朵画屏朱莲,如在魏玘面前定定凝住。
雨声喧嚣,四作如鼓,良久,才有一句轻问飘下。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
魏玘顿时眉关一紧。
阿萝抬眸,凝视他,杏眼清澈如初,却凝着如水的哀淡。
“就像……垂钓那样,是吗?”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在这些事里,你是垂钓之人,他是你的鱼,而我是你的鱼饵。”
至此,阿萝低眸,不再看他,只道:“是吗?”
——又是两声问,依然不疾不徐。
魏玘一时哑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说法。
他动唇,本欲发声,却觉喉头喑哑,挤不出片语只言。
该说什么呢?他无法否认。
此前,他自诩问心无愧,并未将阿萝视为棋子,只当自己全意待她——殊不知,他早已于无形之间,将阿萝列为布局的一环。
从始至终,尽管非他本意,他确实以阿萝为饵,引蛇出洞,诱导秦陆。
若非阿萝一语道破,魏玘定不会发觉这点。
还能说什么呢?他哑口无言。
阿萝挽手,盯着指尖,眸里已没了光芒。
问出这些话前,她并未想过,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复。
这时,她才明白,她大抵是想听他否认。
若他是垂钓人,她虽然不会钓鱼,但也能坐在他身旁,为他捧起篓筐、生上篝火,一起烤些鱼吃。可他将她放置钩上,抛入池里,任她受游鱼撕咬。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被他算计。
阿萝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扇睫,看见一滴泪——圆润,晶莹,突兀坠往指间,没入裙浪。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她重复道。
“你送我那些东西,是因为看重我有用处,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鸩解渴
魏玘并未立刻作答。
阿萝听见, 他的气息颤了一瞬,又紧绷、持重, 恢复如常。
“不是。”他道。
“那些赏……东西, 不是因你有用。”
“那是什么?”阿萝追问。
她抬眸,凝向魏玘,又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魏玘没有看她,视线低掠, 眉宇却纹丝不动。他的眸幽沉, 不显丝毫情绪, 唯有一条灯烛的倒影,在其中徘徊燃烧。
借着光, 阿萝发现,魏玘双唇紧抿,好像一字也不愿多说。
这让她心生困惑, 越发委屈。
这段时日, 她将魏玘视为朋友,为他补衣、治伤、缝制香囊,更惦念他的安康与处境。
可他又如何待她、怎样看她?
他待她很好, 领她走出小院, 给她容身之所,赠她礼物。他也待她很坏,限制她,使用她,以她为饵, 旁观她与恶人相处。
她只是想要一个解释:他为何如此复杂, 对她又有几分真心?
他们是朋友。这个问题本该不难回答。
阿萝提息, 又吐出。她紧盯他, 眸光不转,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依然沉默,片刻后,突兀笑了一声。
他勾唇,弧度却落拓、颓败,像是自嘲,不存倨傲与意气。
“哗。”木椅被推开。
魏玘森然而立,再度俯视阿萝。在他身后,川连已重回屋内,两手空空,随时待命。
灯辉凋残下,两道身影错综,威仪冷肃。
阿萝见状,不由收紧气息,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未及她反应,三字抛落地上:“带她走。”
阿萝的手心当即一凉。
“咚!”
她下意识后退,背脊撞上木墙,几乎缩入榻角。
“我不要。”阿萝摇头。
她悲恸,失望,惊慌失措。泪水在乱涌,淌过她不见血色的颊,像两道湿河。
“你不能带我走。我不要和你回去。”
无人回应。近前的两道人影,谁也没有答她。
阿萝摇头,呜咽道:“你不能这样……我不想被你关在肃王府!我还要、还要去找我的阿吉,你不可以把我关在那里……”
她心神渐冷,呼唤已近乎央求——
“魏玘!”
面前的人影猝然一僵。
下一刻,魏玘欺身压来,长臂横截,堵住阿萝的去路。
阿萝受他锢住,又惊又惧,抬起朦胧的泪眼,对上他一双燃火的凤眸。那里滚烫、沸热,她只扫过刹那,几已被他灼伤。
只听魏玘道:“凭什么?”
他一字一句,皆是自牙关挤出,仿若骤雨,向阿萝叩打。
“是我——带你离开巫疆。”
“没有我,你甚至出不了那座小院。”
“只因诅咒妄伪、祭司无知、孽力滑稽,你在那里整整呆了十八年,隔绝于世,受人囚困,与笼中雀鸟无异,却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气息逼仄,魏玘怒火中烧,凌厉迫人,似有不甘。
“凭什么?”又是质问。
“留在肃王府、留在我身边,有何不可?”
阿萝浑身战栗。她蜷肩,颤着睫羽,勉力凝定心神,目光不曾挪移方寸。
她攥手,掌心疼痛,竭力道:“那不是笼子!”
“那是我愿意的,是我自愿的。为了巫疆的安宁,我什么都愿意做!若我离开,会让旁人身陷不幸,我就哪里都不会去。”
她顿息,抽噎着,又续道:“可是……”
“我离开小院,不会带来灾祸,也不会令旁人不幸。”
——话语尤其坚定。
魏玘的气息霎时收滞,胸膛不见起伏,像内里的一颗心都失了跳动。他不语,凝固如石,良久,才泄出一声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