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3)
阿萝如释重负,不由双足发软,跌坐在桌边。
她方才担心阿莱,并未关注自身。现下,阿莱平安,脖颈与手臂处的阵痛便渐渐回潮,疼得她脸色发白,思绪也乱作一团。
那名越人男子是谁?他为何会滚进院子里?她该怎么办?
阿萝抹去泪,强迫自己冷静。
他很凶,但似乎并不坏,而且……他伤得很重。
她试图稳下心,却仍有些害怕,只好伏在地上,爬往窗边,露出一双眼,悄悄向外窥探。
男子仍在院里,已半坐起身,挪至枫树荫中。
他的神情依然冷冽,仿佛雪里快刀,几乎将婆娑的月影割破。
……
魏玘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按计划,他应已打马回到营帐。
今日是春狩。他身为皇次子,随圣驾出行,来到大越边陲的猎场,与皇帝分头野猎。谁知返程途中,他的马匹突然失控,载他狂奔入林,与身边宿卫断了联系。
他原以为是马匹受惊,如常安抚,却收效甚微。马匹奔至高坡,力竭摔倒、口吐白沫,也将他掀翻在地,令他一路摔下坡去,滚至此处小院。
此刻,擦伤在烧,腿也在痛。
魏玘仰颈,看见枫叶在颅顶飘荡,从一片裂为两片,又从两片晃回一片。发觉自己神智渐失,他抬掌,找准左臂的伤口,狠狠压了上去。
剧痛袭来。
背脊骤然紧绷。意识霎时清晰。
几是同一瞬,竹屋里,掀起极小的惊呼:“啊!”
有人在倒吸凉气。
魏玘侧目,瞥向声音来源处。
——又是她。
还有那双杏眼,清澈,含泪,像两汪水,透着惊慌与恐惧,和一丝担忧。
与他对视的瞬间,少女缩了回去。
魏玘转开视线,观察周遭。
这间院落不小,被木栏围住,有鸡笼、羊圈,与几块耕地、几方药圃。竹屋坐落中央,烛光溢出窗外,内里陈设古旧,显然有人居住已久。
远处,一名大汉手执火把,正向此处频频张望,似是想来查看,却又心有忌惮。
魏玘眯目观察,自服饰辨出,对方是巫王亲卫。但亲卫常侍巫王左右,怎会出现在边陲地界?看那模样,不像在怕他,倒像在怕那竹屋里的人。
此念一过,魏玘暗斥自己糊涂。
他尚且自顾不暇,最该关注的,是今日坠马的缘由与对策。
大越三位皇子,独他非皇后所出,却最受圣宠。这些年,为防他夺储,太子党羽频频出招,都被他逢凶化吉。想来今日马匹失控,也是太子党羽下毒所致。
如今,各方势力都会竞相寻他。他断不可坐以待毙。
魏玘低目,纵观自身,只见擦伤遍布、左腿外拧。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后腰也僵辣一片。
更不巧是,一截粗枝被压于左膝之下,硌得他钝痛阵阵。
魏玘屏息强忍,手肘后压,便要挪腿。
“不能动!”急呼蹿来。
循声望去,一道紫影立在窗边,颤抖,紧绷,像一片迎风战栗的藤萝。
阿萝浑身僵硬。
她一时情急,竟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彻底暴露在魏玘的视野之中。
他的目光太凉,扫过时,几乎叫月光也凝固。哪怕二人相隔尚远,压迫感依然如浪拍来,强烈,森然,令人心惊胆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提气,强撑道:“你、你的腿出臼了。再乱动,会废的。”
魏玘不应声,视线仍在她周身逡巡。
见他沉默,阿萝反倒安下心来。依她从前的经验,当受伤的野兽不再低吼,她就能更进一步。
只不过,他不回话,是因不懂巫语吗?可她也不是越人,只会读写越语,不会听说。
思忖片刻后,阿萝走出竹屋,面朝魏玘,拍了拍自己左腿,又作出掰断的手势。
纤影立于月下,手舞足蹈,稚拙又滑稽。
魏玘挪开了目光。
他道:“你懂医术?”
阿萝双眸圆睁,当即怔在原地。
既是因他的声音低冷,异常平稳,全然不似伤者;又是因他所说是巫语——流畅,清晰,几乎能与巫疆人以假乱真。
这是她自蒙蚩走后,头一回与旁人正常对话。
未得她应答,冰棱似的目光再度射来。
阿萝一激,这才压下惊喜,回道:“懂一些。”
这话说得很诚实。她虽通晓医术理论,但也只医过兽,从未医过人。
不过,万事总是从无到有。曾经救治野兽时,她也是依书而行,逐步摸索。眼下,她又雀跃难抑,便主动道:“我兴许可以帮你。”
魏玘不语,目光凝向她,上下挪移,眸色暗昧。
她太纤细、太脆弱、太无害,像一条微渺的细线,哪怕被他擒于掌中,也割不伤他。
半晌,他闭眼,道:“过来。”
字句简短,凛冽。审时定势后,依然高高在上。
阿萝不懂这些,一概当魏玘应了,便挪着步,走向他身侧。
越接近,血气越浓,及至树下,已浸满鼻腔。
魏玘倚树而坐,虽是遍体鳞伤,却不见狼狈之相,反而泰然如山。唯独他胸膛露出破绽,随气息起伏,时促时缓,压抑又隐忍。
阿萝咬唇,没由来地,想起他自触伤口的模样。
如此漂亮的人,为何对自己那样心狠?
方才被魏玘发现后,她吓得躲回屋里,找了一包辣椒粉,藏在袖里防身。可此时见他境况,那包辣椒粉也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来到他身侧,双膝一曲,跪坐下来。
没了方才的惊慌,阿萝得以再探魏玘的伤势。
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
第3章 暗香盈
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