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39)
说到这里,魏玘笑意渐失,凤眸遽冷,淬出似铁的寒芒,打向面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吗?”他再度发问。
这一回,他无需旁人回应,先声作答,沉声威严而凌厉——
“若你当真相信,就该告诉她。”
“你与川连今夜所言,本王权当不闻。类似说辞,不论自谁口中,本王不想再听第三次。”
似是自觉过激,魏玘眸光一敛,又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尔等好意。”
“可护她,合该是我当仁不让。”
言罢,他提步,抛却身后二人,只以低叹作别——
“歇吧。”
……
阿萝醒来时,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缓缓适应着,熟悉了视野的黑暗,身子却松软如绵、无力动弹。
“嘶……”声响近在耳畔。
在无人的冷寂里,阿萝捕到自己的呼吸,掀动得极其微弱。
她慢慢回神,也慢慢记起昏时的噩梦。
那个梦再一次侵袭了她,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梦里的魏玘依旧燃烧,神魂俱灭,白骨焚为灰烬,凑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状。
尔后,那颗心也烧起来了,像无底的大洞,将她吸纳进去。
阿萝的泪水淌落下来。
她撑出力气,离开枕边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软绵绵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过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萝也看它,看入乌黑的眼珠、乌黑的蛇首,又找回了一点力气。
“阿莱……”她声音干涩,“你会支持我吗?”
青蛇不会回答。它似乎疑惑,身躯一游,缠上阿萝的手腕。
阿萝牵唇,勉力扯出笑靥:“会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会支持她——她早该听阿吉的话,乖乖呆在小院里,不是吗?
她下榻,摇晃着,扶住一旁的床沿,终于彻底寻回气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萝挪步,双臂前探,与阿莱走到案前。
她无意燃烛,只摸索着,纤软的掌随处乱抚,碰到四方、坚硬的一只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亲的银饰。她的行囊就在旁侧。
阿萝颤腕,顾不得行囊,近乎仓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气,向屋门走去。
外头烛光未存,只比室内亮上些微,应是没有人的。
阿萝跌跌撞撞,抬掌推开门扉。
“吱呀。”门开了。
雨幕已歇,云层裂开一隙,容月色流泻,照出乍白的微影。
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
阿萝对上一双眼——漂亮,微翘,没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踪。
魏玘背身月下,注视着她。
他的嗓音轻而微哑:“你不要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菩提根
话语入耳, 阿萝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见魏玘挡在门前, 像墨色绘下的一道颓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沉的眉宇,独在睫上落光,凝出晶莹、微缈的一点——那是湿润的水露, 源于适才的暑雨。
隐痛攥上心口。阿萝不答话, 只道:“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声道。
阿萝垂眸, 鼻腔发酸,一时再无言语。
她当然知道, 魏玘在说谎。后罩房外不设游廊,唯有窄檐、石阶,全无避雨去处。而他睫上有霜, 除却久立檐下, 再不会有其余理由。
与她相处,他从来如此,再是倨傲、风光, 也会为她而低头。
可他明明不该这样。
“你有上气, 不能一直待在雨里。”
魏玘勾唇,泛过澹凉的哂笑:“若你不要我了,还有何人记挂我病情?”
阿萝双肩一紧,缄默无话。
面前的男人太了解她,最知该如何留她——从前每回, 他都像此刻这般, 凭着央求与乞怜, 勾起她难舍的柔软。
可这一次, 她必须硬下心肠,因她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
青蛇钻出袖来,躯干一游,躲进无人在意的阴影,旁观此刻的静默。
很快,静默被打破。阿萝收臂,夹住官皮箱,向着魏玘身侧的空隙,埋头就走。
“笃。”长臂一堵。
白月被撕开。魏玘拦住了她,封锁她去路。
“你不要我了吗?”他再度发问。
比起方才,他嗓音更沉,摘去悲恸,只剩探寻似的执拗。
阿萝被迫停步,单薄的背脊颤得厉害。她垂首,如云的乌发弥散肩头,堆出浓黑,又受月辉浸染,衬得双颊全无血色。
她何尝不想要他?她只是不敢要他、不能要他。
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一旦剖明,她将体无完肤,连她存在的意义都会被否定、抹去。
“别问了……”阿萝啜泣着。
“子玉,求你,别再问我了……”
魏玘并不答话。他凝视阿萝,眸光淡冽,意味晦暗难明。
“窣窣。”靴音忽起。
颀长的人影陡然接近,惊得少女泪光微泛,无助似地,向后退去三两步。
魏玘踏入屋宇。昏黑吞没他身形。而那双清俊、漂亮的凤眸,却依然沉着笃定、亮如点漆。
他道:“是我忙于赈济,忽略了你?”
阿萝闻言一怔:“不……”
不待她稳定心神,魏玘又道:“是我言行有失,不合你心意?”
阿萝滞住,扬起杏眸,对上他岿然的眉峰,只觉眼眶一涩,淌下滚烫的热泪。
她忽然发觉,他非但不肯放走她,反要刨根问题、找出背后的缘由——纵使如此,他仍是他,只知引咎责躬,不舍怪罪她分毫。
“不。”她摇头,呜咽道,“不是的……”
魏玘眸光一沉,闪过刹那的不忍。
下一刻,他再度欺身而上,逼近阿萝。屋内无烛,唯有月辉徜徉,刻下愈退的叠影,将颤栗的一人纳入另一人的阴翳。
“咚!”小腿撞上木沿。
逃也似的,阿萝跌坐软榻。只听一声脆响,官皮箱也掉落在地。
魏玘默然,眼底的不忍又多了一点。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按住她,逼她剖开肚肠,翻出藏于深谷的重重心障,与她逐一击破——假使他放手,她定会毁掉她自己。
他哑声道:“那是为何?”
“是我刚愎自用,不顾你意愿?”
“还是我态度轻浮,惹你嫌我狎昵?”
一句,又是一句。阿萝无力回应,仓皇摇着头。她脸颊惨白,泪光清盈,感到透骨的寒意,淌河般钻入血脉、爬进心房。
“都不是吗?”魏玘又道。
“那便是我护你不周,害你受贼人掳走,你为此而生我的气。”
话音掷地,阿萝身子一颤,耳畔炸开嗡鸣。
“不是这样的!”她泣声道。
“是我,是我一人的错!”
她终于颓败,理智溃不成军,化作自戕似的苛责,源源不断地倾吐:“我是妖女,是灾星!我不该接近你,更不该倾慕你!”
“我害你陷入危险,为你带来不幸!”
“我不配你,我配不上你!和你一起,我只会……”
——言尽于此,凄声中断。
滚烫的气息猝然压来,堵住颤栗的双唇,将未出的言辞悉数斩落。
阿萝腰际一紧,被拽进熟悉的怀抱。她的后首被扣住,呜咽被索取,纤柔的身躯发着颤,被困入如铁的监牢,寸步不得逃脱。
魏玘吻了她。他用极尽强硬的方式,打断她话语。
在他怀里,阿萝挣扎起来。她纤臂如柳,推搡他胸膛,抽打他背膀。
这样的抗拒毫无作用,很快受到镇压。
摆动的手腕被握紧,乱拧的后腰被按住——魏玘心无旁骛地吻她,照拂她每一寸微冷,如侍奉般虔诚,亦如侵夺般汹涌。
阿萝的意识越发朦胧,逐渐丢失了反抗的力气。
她的泪仍在淌,落入双唇,凝于叠碰的舌尖,化作清明的酸苦。
魏玘清晰地发觉,他怀里的躯体愈加绵软,像铁毡上的一块冰,滋滋烤着,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