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36)
“你的父……”
话语过半,忽被风声截断。
“簌!”
只见少女娇躯一倾,竟自石壁借了力道,呈玉石俱焚之姿,向柴荣直直扑去。
可阿萝真是扑向柴荣吗?
她的心口正对的位置,分明是冷锐的尖刀!
柴荣眼疾手快,急急向后一撤。
阿萝扑空了。她摔倒在地,脸颊撞入尘泥,沾满潮湿的濡灰,肩颈也疼痛如碎。
柴荣错愕地滞了半晌,终于意识到——
她方才的行为,不是为搏一线生机,而是要掐断命数、就此死在他刀下。
“呵……”柴荣笑了一声。
很快,低笑漫延,充盈着狭小的洞内:“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肃王不会亲自赎你,你就要自寻短见?”
“可你何必难过?”柴荣话语讥诮。
他收刀入鞘,向着洞外随手一扔。只听扑的一声,川连的赠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妖女,你应当接受——你曾被你父王与母后抛弃,早该习以为常。这才是王室的样子,你难道从来不曾觉察吗?”
阿萝没有应答,也不曾动弹。她了无生机,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但你确实不必难过。”柴荣又道。
他伸掌,往怀里摸索,边道:“肃王从未对女子动心,既与你有露水情缘,虽不会亲自来赎,总归也怜香惜玉。”
“出点钱、救你回去,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
说话间,他已摸出手帕,摆弄几下,又抓起阿萝,捂住她口鼻。
“不知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我可得小心些。”
阿萝挣扎着,视线越发昏蒙,气力与意识也逐渐远去。
她又一次摔落地上,身骨却并不疼痛,只尝到难言的冰冷与荒凉,似被人丢入冰窖。
刹那间,重重往事浮现眼前。
她想起竹屋的月、翩跹的蝶,与那台山的金龙、厮杀的池鲤。她也想起怀抱、臂弯,还有落上前额、堵住双唇的一个个吻。
所有的一切纠缠着,像断线的玉珠,骤然散乱各处。
一滴泪淌下,烫得阿萝浑身一抖。
她终于感到疼痛。
疼痛仍自指尖来,一点点地爬上,像初升的月儿那般,很快笼罩了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能撞上那刀尖?
很快,她也要变成一把刀、一件利器,交到敌人的手中,扎进她爱人的心脏。
她不想那样的。她想他一直好、一直好。
阿萝的意识慢慢破碎了。
她竭尽全力,对着远去的步伐,发出近乎缥缈的声音。
“别伤害他……”
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都是她一人的错。不要伤害他。
……
另一边,都尉府灯火通明——
魏玘默立,面向后罩房,与满院辉光相背,神情晦暗难明。
青蛇缠他指间,缓缓游移爬动。
在他身后,人影寥落。郑雁声抱紧双臂,在院内左右徘徊;孩子们睡眼惺忪,显然不知状况,受小厮护住,暂且移步前院。
除却凌乱的足音,后院再无其余声响。
魏玘垂首,望向指尖,对上乌黑的两枚眼珠,寒霜刻入眉骨。
郑雁声瞥他一眼,三两步抵达他旁侧。
许是因酒意初醒,她的话里镌着浓浓的鼻音:“表兄,不要多想。”
“既然那人绑了阿萝,定是有所图谋。在实现目的之前,他多半不会轻举妄动,不敢对阿萝做些什么,更不会害她性命。”
不待魏玘答话,她又别眸,十指互相揉捏,似在纾解情绪。
“肃王宿卫、郑氏家丁、少主一侧、燕南军、翼州官吏……各方都在寻找阿萝。柴荣那恶徒兴许自己也会有消息。我们、我们只需……”
说到这里,她仿佛错乱,语句陡转,跳向其余话题:“或许、或许……”
“或许情势还不算太糟。”
“说不定,柴荣尚未将阿萝的身世……”
——说着说着,话语又熄了。
从始至终,魏玘神色平静,缄默无言。
郑雁声颦紧眉头,似是再撑不住,呜的一声,瘫坐在地上。
“都怪我!”她掩面泣道,“贪酒便罢了,非要她送我回来。我就该挽着她陪我入睡,若我多说几句,哪会有这样的事……”
魏玘望着青蛇,并未向郑雁声瞧过一眼。
他动指,摩挲冷硬的鳞片,噤声良久,才道:“不怪你。”
言罢,他勾唇,弧度悲凉而寂寥。
“怪我。”
话音刚落,男子的话语突然破入。
“殿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川连身披夜色,步伐匆匆,一头扎进后院——
“柴荣送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国庆快乐!柴荣这个狗东西下章就寄。
第94章 金镞箭
魏玘闻言, 眸光微烁,不禁攥紧五指。
青蛇盘踞他指间, 突兀受此压迫, 连忙拍动尾尖、抽他手腕,方才令人回过神来。
一旁的郑雁声急不可待,率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川连举腕,将手里的物件展示给二人。
魏玘顺势瞧去, 见是一张灰黄、粗糙的树皮, 边缘参差不齐, 显是被人随手撬撕,内里雕痕隐约可见, 似乎刻着几行文字。
川连一壁展示,一壁阐释道:“这是柴荣送来的索函。”
“说要于今日子时,在青岩山凤凰林中, 以五千两宝钞、一叠金叶子[1], 赎回阿萝娘子。”
听见这话,魏玘眉关紧蹙,陷入沉默。
当初, 为陪阿萝采药, 他曾请梁世忠为向导、探查青岩山地形,对凤凰林也有所了解。
凤凰林,乃是青岩半山处的空旷林地,受密树与丛草环抱,极易容人藏身。假使涉足其中, 必将陷入敌暗我明的颓势, 绝非救人之良策。
同样棘手是, 通往凤凰林的野径数不胜数, 仅凭赎人地点,难以反推阿萝与柴荣当前的位置。
“怎么办?”郑雁声心急如焚。
她一跺脚,憋回欲出的泪,捱着哭腔道:“此刻已是亥时!表兄,你快定个主意!”
魏玘不理会她,抬颌示意川连。
川连明了,奉上树皮,供贵主仔细查看。
魏玘手掌一抚,摩挲干枯的树面,又垂首,微微嗅闻气味。
可惜,并无有用的线索。这树皮出自黄杨树,系青岩山上最为寻常的种类,随处均能生长。
郑雁声见状,看出魏玘是想顺势追踪,遂追问道:“这树皮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人。”川连叹息道,“是一匹红鬃马。那红鬃马载着树皮,奔向都尉府,甫一抵达,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到这里,所有的眉目散毁殆尽。
三人相对而立,谁也没了办法,无不神情沉凝、忧色难纾。
片刻后,魏玘沉声道:“就依柴荣。”
郑雁声得了决意,立时应道:“知晓了。我先去筹宝钞与金叶!”
言罢,她红裙一曳,转瞬就消失踪影。
灯辉火色下,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颀影如削,相顾伫于后院之中。
魏玘垂目,背过身去,把玩着绕指的青蛇。
他道:“但说无妨。”
川连应声称是,又抱拳道:“敢问殿下,是否要亲自前往凤凰林?”
魏玘不答,独以后影示人,画出一撇浓重的冷黑。
川连的气息提了又舒。他顿了须臾,绷紧心神,低声道:“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魏玘此刻最该做的,就是与阿萝保持距离。
方才,经由辛朗、丁武指认,柴荣的身份水落石出,正是知晓阿萝身份、但下落不明的铁卫。
柴荣手握阿萝身世,又为太子办事——这显然是危机的讯号。
一旦妖女的谶言传入太子耳中,定会受其利用,给魏玘扣上左道乱法、亲近妖异的罪名。
在当今的翼州,神女与肃王的佳话已受不少百姓传颂,幸而并无真凭实据,尚且能以坊间笑谈作掩。可若魏玘亲自营救阿萝,无异于坐实了二人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