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19)
魏玘瞧着她,忽觉唇间一热——阿萝伸出纤指,按住他唇珠,带着玩闹、蛮横、却不足为惧的力道,沿他唇线,向右侧抹开。
“我、我还可以……帮你擦嘴。”
身前的少女有板有眼:“但、但要待你吃好了才擦。”
魏玘笑意更深,越发觉她天真可爱。
他知道,她确实醉得厉害。可哪怕她神智清明,多半也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就像从前,她也不曾觉察他汹涌的情意。
但是,此刻并非从前。二人的关系今非昔比,他的心意无需秘而不宣。既然如此,他便会恪守原则,在她允许之中,向她多乞求一些。
魏玘动指,翻过柔软的腰峦,顺着她背弧攀爬向上。
“你倒是考虑周全。”他声音微沉,“怎么没想过……你会喂不饱我?”
——吃不饱,填不满,总是索求。
自对她动情时起,他所有的情感都积堵胸膛,早已化作斧凿,掘出难填的谷口。正因此,他才总想离她近些、与她密不可分。
这样的感情,阿萝能察觉到吗?
魏玘不知道。他只看见,她睫帘微颤,露出懵懂、滞怔的神色
很快,那点懵懂消失眼前。
魏玘肩头一沉,与滚烫的脸颊依偎,感受着热而微促的呼吸,在颈边温温洒落。
阿萝静默着,蜷在他肩窝,身子微微颤栗。
看上去,她似乎是害羞了。
魏玘见状,也收声,回忆自己先前的话语,不禁心生薄赧。
他想阿萝单纯如此,若能听出他弦外之音,定是因他措辞太过直白。虽然与她相比,他内敛许多,但惹她害臊了,他也难免有些局促。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魏玘不露声色,绕手背后,挑起一缕阿萝的长发,容在指间摩挲。
忽然,一股湿润在肩头散开——像消弭的晨露,也像融化的冰雪,洇散他衣衫,抵达肌肤。
魏玘的动作顿时停滞。
他错愕又茫然。因他再清楚不过,那股濡意来源于阿萝的泪水。
“子玉……”少女的呼唤哽咽着。
魏玘回神,揽紧那颤抖的身躯,回应低而紧凝:“我在。”
阿萝没有抬头。她闷闷地埋首,扑在爱人的颈边,不知是不愿见他,还是不愿令他瞧见自己。
“我……”她一声一顿,艰难地挤出,“是你的拖累吧?”
——拖累。多沉重的两个字。
魏玘眉峰拧蹙,心底的愧怍无休蔓延。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
他几是下意识地以为,是他方才的话语,令阿萝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
可阿萝的答案否定了他:“我知晓。”
她呜咽着,字句咬在唇齿间,似醉又非醉:“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嫌弃我,只会一门心思地照顾我、待我好,不肯让我受半点委屈。”
“你为我做了这样多。”
“可我……又为你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魏玘默然不语。
他不认同阿萝的话语,但他更想知道这些话背后的原因,故而选择沉默、等待她继续。
阿萝吸了吸鼻子,没有要求魏玘的回应。
今夜,在她摇摆的、模糊的醉意里,唯独当下的心绪最为明晰。她知道,这是她一人的自戕与自诘,本也不需任何人的回应。
她只径自说着,杂着啜泣、哽咽与无助的哀鸣——
“自从你见到我、与我待在一起,你无时无刻不像眼下这般,身上挂着一个人,做什么事都受限制,一点儿也不利索。”
“子玉,有些话,你从不会与我说的。”
“可我都知道,你当初瞒下我行踪、不愿我外出,是因我出身巫族、会害了你。”
话语入耳,魏玘的眉关越锁越紧。
阿萝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他刻意隐瞒的一点,每次与她谈及时,都含糊其辞。
曾经,他为了保全自己,将她深锁肃王府内,以免受太子觉察。后来二人心意相通,他一度以为,只要他不说,她永远都不会发现。
可事实是,阿萝的成长远超魏玘预料。
她本就聪颖,又久伴他身侧、品尝他苦楚与艰难,已在日积月累的磨合里,锻出敏锐的嗅觉与朦胧的直感,能串联蛛丝马迹,揭开事物的全貌。
辛朗的出现,给了她醍醐灌顶的契机。
她自辛朗口中,听得了巫族真正的处境,便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魏玘曾经的所有行为。
人为封闭的车窗、不允外出的亲命、刻意接近的恶人、仆役们异样的目光……从前的一切升腾脑海,化作大掌,只差一点推力,就将扇往她脸上。
而那压垮她的力量,是魏玘不经意间的旧话。
那时,他向她解释秦陆之事,道是秦陆存心要将她引诱至太子手中,令太子寻得可乘之机。
他说——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至此,阿萝终于明白:她的存在,让魏玘的敌人有了攻击他的理由;他从前的营谋与忌讳,无一不是为自保而生。
对于魏玘,她不存任何一丝责怪。
她只怪她自己,因她是他的弱点、他的麻烦、他的累赘。
此时此刻,玄袍泪痕更湿——
在魏玘的臂弯之中,阿萝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如困兽般瑟缩。
“所以……”她声音破碎,像风里的丝线,受委屈与悲恸拉扯,“为了、为了我的族人,也为了你,我才这样努力、这样努力地……”
“想要巫族与越族,都过得更好一些。”
她攥紧五指,捏住锦袍的一面,在掌心团起皱褶,转瞬又松松地弥开。
“子玉,你知不知道?”她近乎呢喃,也哀楚而痛苦。
“我在乎我的族人,可我也在乎你。你说,这世上怎会有我这般贪心、这般愚蠢、这般幼稚的人?为什么……我哪一边都不想放弃?”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向内一收。
魏玘垂颈,吻上阿萝的耳际,动作虔诚而轻柔,啄取她战栗的耳廓。
“你已经成功了。”他沉声道。
有别于阿萝,他的声音稳重有力,试图摘去她所有的痛楚:“你不曾放弃任何一方,将你的族人与我都照顾得很好。”
阿萝抬腕,胡乱地抵触,按住魏玘的侧颜,将他向旁推开。
她的力道很轻,不为抗拒他,更像是为抗拒自己。
“是。瞧上去,我是成功了。”阿萝道
说着,她撑住他胸膛,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终于迎上凤眸的凝视。
在阿萝眼里,魏玘只看见破碎的星河。她凝望他,用一双同样曳动的泪眸,像是极勉力地、想拂开淡雾,却仍与他迢遥相隔。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恢复寻常的平静:“若没有你……我还能成功吗?”
这显然是令人各执一词的问题。
阿萝并不在乎魏玘的答案。至少此刻,她已为自己盖棺定论。
许是酒意作祟,又许是这些念头久久积压,借着今日的月光与朦胧,她终于向无察的爱人尽数倾吐:“我做的这些事、所有事……”
“有哪一件,不是像此刻这般,挂在你身上,重重地压着你?”
这句话,阿萝包含了许多,不仅仅局限于翼州,还包括二人身处上京时的过去。
她依然记得:在台山书院,学子们同她往来、攀谈,令她收获了书中所说的萍水之交;在肃王府,聂若山、周文成等人亲切地待她,教会她许多。
这些人,若没有魏玘的存在,恐怕今生都不会与她结识。
正如她施药之时,若没有堂堂肃王,迈出亲近巫族的第一步,又有谁愿意首开先河?
阿萝再度垂首,将自己缩成轻小的一团。
从来无忧无虑、烂漫天真的少女,本也有绵密细腻的一颗心,被世俗赋予了哀愁的能力,把苦楚悄悄藏在心头。
可她藏不住了。对着他,对她赤诚的爱人,她总是很难说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