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8)
门子正好进来送信件,朱广利连忙扭过头去,用另外半边脸示人,伸手接过信。
“严帅司?”门子走了,他才把头扭回来,拆开信封,有些疑惑,“我什么时候高攀上他了?”
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越发一头雾水,递给倪鹏:“这是什么意思?严帅司给黄家说情?”
倪鹏双手接过一看,上头抄着四年前京都一桩私奔案,若有所思地将信放下:“严帅司恐怕是让您不要违背上意。”
“上意?”朱广利不解。
倪鹏低声道:“这件案子是燕王主和的,如果我们强行将私奔案做成拐带案,会对燕王的声誉有所影响,严帅司的意思是让我们按照京都这件案子来办。”
“燕王?”朱广利眉头紧皱,“这是让我们上行下效,以燕王为尊?”
倪鹏点头:“不过黄文秋一案,是罗家主告,而且黄文秋在新婚之日悔约,若是不严加惩处,往后一纸婚书,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初窦家,也是要告的,”朱广利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又看一次,神情难得的素然起来,“咱们另判,就是在挑衅燕王的权威,再者晋王还在潭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放大,师爷,咱们还是得顺应上意,你再斟酌一二。”
他还想在潭州做官,晋王、燕王,他一个都不想得罪。
要不是宋家和晋王之间有旧,他连这一二都不想斟酌,现在就把案子给断下,让罗、黄两家成就一段美事。
倪鹏垂着头,低声道:“是,我去一趟谢长史那里,也探一探王爷的意思。”
他起身出门,却在仪门处见到了元少培。
元少培的草纸洒了一地,门子正在给他捡,他则和倪鹏打了声招呼:“倪兄。”
倪鹏连忙上前作揖:“哎,还是你清闲,一桩私奔案,可把我忙死了。”
元少培随口问:“如何了?”
倪鹏靠近他,低声把事情始末说了。
元少培神情肃然:“所谓上行下效,应该是举一国之力奉养天家,天家理当俯就百姓,谨遵律法,以德行使万民臣服,如今却是倒转过来,长此以往,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倪鹏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啊,你只能算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天下不是非黑即白,衙门也没有明镜高悬,正大光明只是说给这满天下的愚民听听罢了。
所有的胜利与失败,细究起来,也都和朝堂上的风往哪边刮有关。
就像眼前这桩私奔案,表面上看只是小男女的私事,到如今却成了晋王和燕王的一场暗中博弈。
所以这世上,唯有权势更迭不休,斗争不止。
元少培板着脸拉开他的手:“你打算怎么办?”
倪鹏笑道:“人在牢里,难免要吃点苦头嘛。”
说罢,他大步流星跨过满地的宣纸,去见谢川,心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
究竟是谁请动了严帅司?
“能让严帅司不顾晋王脸面的人,恐怕只有张家。”谢川对倪鹏带来的消息也显得很谨慎。
倪鹏想了想:“张衙内为了维护燕王,和王爷作对?”
谢川摇头:“张衙内不是这么浅薄的人,王爷离开京都不过两年,他就知道张家失去了制衡,再进一步,就会引起今上反感,于是丢下学业,专于玩乐,他既然出手,必定是奔着王爷来的。”
倪鹏捏着茶杯,把自己的脑筋转了又转,最后也没想出来张衙内要如何行事。
不管怎么看,私奔案里的三家人,都不是能搅动风雨的人。
难道宋家受了这个奇耻大辱,王爷面子上过不去,会活活气死?
正在他沉思之时,书房左侧的耳室里忽然有人给出了笃定的回答:“张衙内是逼我去见王爷。”
倪鹏吓了一跳,手里茶杯掉在地上,清脆地摔成了好几瓣,茶水泼了满地。
第四十八章 预兆
谢川叹了口气:“是宋家大娘子,正好来问我黄文秋的事情,你来的快,她一时避之不及,我就让她在这茶房里歇一歇,月姐儿出来吧,倪师爷不是外人。”
倪鹏听到里面有衣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去看,就见宋绘月十分柔顺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个木讷的丫鬟,对他福了一礼。
他连忙站起来:“大娘子请坐。”
宋绘月依言在末尾端端正正坐下,双手放在腿上,倪鹏悄悄打量她,这才发现她一张脸拉成了驴脸,很不高兴。
他问道:“您说张衙内逼您去见王爷?”
“嗯,”宋绘月点头,“他发现了王爷的破绽。”
晋王滴水不漏,若是一定要找出一条缝隙,那就是宋绘月。
罗慧娘敢和黄文秋私奔,严知州为黄、罗二人说情,全都来自于张旭樘。
张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盯上了宋家,令人厌烦。
“他要借您的手......”倪鹏脸色骤变,看向谢川。
谢川冲他摆手:“王爷已经有所防备,不然也不会借着花魁娘子呆在庄子上不出来,黄文秋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不必王爷出面,你自己就能办。”
宋绘月也看向倪鹏。
倪鹏点头:“我会让他好好尝一尝皮肉之苦。”
宋绘月垂着头:“皮肉之苦能让他永生难忘吗?”
任何皮肉之苦,都不足以让人铭记一生,时间可以冲淡这份痛苦。
倪鹏沉默了。
他夫人生孩子,头一回叫嚷着打死也不生了,不出一年,就想给孩子要个兄弟。
要让黄文秋永生难忘,就得尝一尝刻骨铭心之痛。
不必他深思,宋绘月自己有了主意:“我听说牢狱里有个号称虎穴的地牢,关的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可以把黄文秋关过去吗?”
她的目光极冷、极静,是已经深思熟虑到了没有任何余地的程度。
倪鹏在这样的目光里,察觉到了黄文秋即将面临的地狱。
“可以,我吩咐节级去办。”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外,深深呼出去一口气,宋绘月身上带着一种压迫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迈步下石阶,他听到屋子里传来宋绘月困兽似的低吼:“他应该去死!”
不知道说的是张旭樘还是黄文秋。
她对着亲近的谢川,暴露出了她的本色,是为了捍卫家园的凶狠本色。
谢川面对她的咬牙切齿,安抚她:“没有人应该去死,任何事情都不能超出法度,如果超出了,这世道就会变得一团乱……不要以为别人不会知道,飞鸿印雪,雁过留痕。”
他怕宋绘月带着银霄胡来。
宋绘月却不认可他的话:“法度似乎只是为我们这样的人所设,在朝堂纵横捭阖的人,连规矩也不讲。”
谢川让她噎的无话可说。
宋绘月也起身告辞:“丈丈,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明天我把礼单和婚书送到衙门去。”
谢川点头,又吩咐人送她,等她一走,就让人传信去城外,务必要盯住张旭樘,再增添人手在宋家。
宋绘月回到家中,忙碌到夜里,把所有东西都清点出来,一直忙碌到晚上,总算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站在角门外,身边没有银霄,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依地锦缓慢地生长。
起先她只是看着,藤蔓伸出去,直入屋瓦,根茎似乎成了钢铁,扎入豆腐块一样的房屋,叶片从藤蔓疤痕处挤出来,手一样打开,在风里招摇。
她不知为何,一个战栗,想要敲开角门,身体却十分沉重,根本无力抬手。
越是不能动,她越是焦急,眼睁睁看着依地锦疯长起来,发出万蚕食桑的声音,开始四面八方的铺出去,包裹一切,绞碎一切。
“阿娘!”她使出所有力气抬起手,狠狠拍在门上,“清辉!银霄!”
她一边拍,一边胆战心惊,她苦心经营的家园毁灭在即,她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