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54)
实在是令人厌烦。
他松开手,脱力似的往后倒。
马车太硬了,而他过于清瘦,靠在马车上,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靠在了一大堆刀枪剑戟上,处处都扎的他疼。
他今天回张家去看张子厚,张子厚伤风发热,他看望了片刻,也立刻受到了风寒袭击,鼻子塞、嗓子哑,周身都冰凉,然而呼出来的气却滚烫,几乎要灼伤他。
在头重脚轻的痛苦之中,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卫,快。”他需要尽快的从马车上下去,回到禅房里,请来太医为自己医治。
小卫匆匆地散了铜钱,筐子都不要了,刚想搀扶着张旭樘下马车,就看到了正在用力堵塞鼻孔的宋绘月。
那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能看的他胆寒。
他心中咯噔一下,低声道:“二爷,她来了。”
张旭樘昏头昏脑,一时没有想到“她”是谁,而是急切地下了马车,扶着小卫的手往前走,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等他看到宋绘月时,两人已经离的非常近。
“你”
宋绘月一言不发,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张旭樘的鼻子就是一拳。
她把张旭樘打的摔倒在地,两管鼻血也流了下来。
“二爷!”小卫惊的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赶紧上前去扶他,同时暗暗后悔,没有带上两个护卫。
张旭樘抹了抹鼻子,在手上看到一抹鲜红,越发的头昏脑胀,冷冷看了宋绘月一眼,很干脆的吩咐小卫:“打回去!”
小卫还没动手,大相国寺监院便带着众多僧人匆匆而来,僧人们以为张旭樘是因为马惊了而受的伤,又因他是替今上静修,十分上心,一窝蜂地围住了他,要将他请到后方僧房中去。
张旭樘伸手一指宋绘月:“你别走,跟着我。”
宋绘月冷笑一声:“当然得跟着。”
两人留着四管鼻血,一个拉长了驴脸,一个拉长了马脸,神情都很肃然,仿佛不是要进寺庙,而是要进刑房,肩膀和肩膀中间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僧人的包围之下并肩而行。
一行人将两位郡王和一众捡铜钱的百姓抛之脑后,很快就到了大雄宝殿。
宝殿两侧都是石板路,可以一路向后,宋绘月却没去,而是直接进了大雄宝殿。
日头不错,大殿之中光线明亮,香塔、香烛都在缓慢燃烧,白色烟雾层层往上,让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仿佛是坐落在云雾之中。
佛祖跏趺端坐,微微昂头,不似夜晚时可怖,反倒是有了智德之像,能摄伏群魔,雄镇大千,佛眼细长,射出两道悲天悯人的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
宋绘月拈了三炷香,插入香炉,跪下为亡故的亲人求一片安宁。
张旭樘让监院带着僧人自去忙碌,不必跟着他,他带上小卫,也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本还有几位香客,见了这二人流着鼻血还来参拜,当真是虔诚无比,于是纷纷退去,将佛祖让给了他们二位。
张旭樘看着佛像,冷笑一声:“你求它有何用?它的金身乃是我们张家所塑,自然是保佑我。”
“可你爹还是死了。”宋绘月嗤笑。
张旭樘放出了许多的鼻血,神智清醒不少:“你娘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顶了一句之后,两腿发软,忍不住的往下倒,立刻扶住小卫的手:“走。”
“你怕佛祖法力无边,震慑你这个邪魔?”宋绘月跟上他的脚步。
张旭樘一脚踩在门槛上:“向来只有魔,哪里来的佛?”
他并不敬神佛。
这世上从来没有因果报应,只有成王败寇。
两人走入张旭樘所住的僧房之中,僧房阔大,然而窗户紧闭,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门外的光线,让屋子里变得极其阴暗。
小卫先走进去,点燃蜡烛,将蜡烛放到张旭樘眼睛直视不到的地方去,屋子里越发显得阴暗幽静。
张旭樘随后进去,在小卫的服侍下擦去鼻血,同时对着隔扇后两个抱着刀的壮汉道:“出去守着。”
两个壮汉答了一声,宋绘月看面目,立刻发现其中一人在码头上见过,是两广路过来的人。
在大相国寺清修之时,他并未闲着,而是暗中恢复自己的实力,只是这一回他将人全都藏了起来,不给晋王围剿的机会。
他背对着烛光坐在主位上,在氤氲的光线中,整个人都有种单薄的脆弱之感,敛着两条长眉,他喝下一杯滚烫的参茶,示意宋绘月坐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宋绘月拉开椅子,坐了进去:“你不敢。”
她目光扫过桌案,见桌案上铺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宫中才有的鸡林纸,光洁色白,上面抄写着《楞严经》。
张旭樘字写的漂亮,抄出来的经书也整洁,然而心不静,常有断笔之处。
“邪魔抄经书,有趣。”
张旭樘笑道:“你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你在积蓄力量,只守不攻,等待时机出手,杀了我,形势就变了,你会面对最可怕的反扑,你刚组建的队伍立刻会分崩离析。”宋绘月拽过一张鸡林纸,提笔接着抄了下去。
“你的目的不止是杀了我,所以你顾全大局,按兵不动。”
张旭樘盯着她的手:“我一直都说我们是同类,我想的事情,你全都清楚。”
他确实是在等待时机。
人手不够,不能再让他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的对人下手。
今上不会立晋王为太子,晋王也清楚,所以他能走的路只有两条。
第一条是杀光所有兄弟,父死子继,第二条是弑父。
晋王要为母报仇,只会走第二条路。
他积蓄力量,等待着晋王出手,届时,今上死在晋王手下,而燕王领着人马清君侧,朝臣自然会支持燕王。
在这之前,他不会浪费一兵一卒。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张二爱恨交织
张旭樘用帕子揩了揩鼻涕,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窝在椅子里,端起茶杯,去喝滚烫的热茶。
他对着茶水吹了口气,小口品味,看到宋绘月披着一件皂色披风,披风不知是什么毛,长而油亮,在幽暗的火光之下,如同水面一般,闪烁着点点鳞光,衬得她面孔格外沉静。
他忽然发现,在潭州见她时,她还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候她笑起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浓眉大眼又显出几分稚气,经常和银霄站在街边随意吃东西。
现在她瘦了,脸上那点软肉全都瘦了下去,鼻梁挺直,大眼睛也有了薄情寡义之像。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火气,是无名火,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何而来:“你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了?”
话一出口,他心中一片激荡,好像深埋在黑暗之中的一点感情也随之喷出。
他面无表情将其压了下去,压到最深处,从此往后都不会提起。
宋绘月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她没写过这么好的纸,才写了一张,此时听了他的话,笑道:“没你瘦的多,乍一看张衙内,倒像个痨病鬼。”
说罢,她伸手解开披风系带,把披风解下放在臂弯里。
屋子里过于闷热,只是略坐了坐,她的脑袋上就有了潮湿之意,背后也微微地冒了汗。
饶是如此,张旭樘还是捂得严严实实,一丁点汗珠都没有,可见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需要仔细的调养。
宋绘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掐死你?”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的这么痛快。”张旭樘答道,小口小口喝热茶,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氤氲的热气把他的鼻涕又熏了出来,他只好放下茶杯,吩咐小卫拿一沓帕子来。
他擤鼻子的动作很轻,好像自己是瓷做的,碰的太用力,就会破碎。
他丢开帕子,打开白瓷盘上的盖子,把盘子往宋绘月的方向推了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能够心平气和的说起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