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33)
太行陉里得积雪比外面厚的多,几乎到人的膝盖,万籁俱寂,雪光映出来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既没有晋王和宋绘月,也没有老卫。
张旭樘看着起伏的雪包,很快就发现了一支箭的箭羽。
「铲开!」
小卫立刻带着护卫上前,他们没有带铲子,只能用刀和手,连挖带刨的往里挖。
雪堆积在四周,一具尸体立刻重见天日,尸体仰面朝天,箭一簇簇的扎在身上、脸上,一只箭穿透眼窝中,箭头从后脑勺钻出来,上面凝固着红红白白的东西,还有一只眼珠。
护卫们也是经历过杀戮的,但是见到此种让人毫无反击之力的屠杀,心中也不由胆怯。
张旭樘认得这是张家护卫,整个人都开始哆嗦:「再挖!」
尸体一具具翻了出来,姿势各异,刀出了鞘,地上散落着不多的被斩断的箭,显然这些人也曾奋力自救过。
可惜最终还是被万箭穿心。
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躺满了张家的人,张旭樘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把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翻了过来。
尸体已经让箭扎成了破布,面容尚能辨认,不是老卫。
张旭樘继续翻找,拽着一只血手,弯腰侧头查看,这人的脑袋已经让箭扎了个乱七八糟,整张脸变成了马蜂窝,小卫心里发怵,忍不住别过头去,然而张旭樘面不改色,丢开这只血手,又往前走了两步。
前面的这人情形稍好,头脸完整,身上一片狼藉,张旭樘认得这是一个死士。
张旭樘忽然感觉晋王的手钻进了身体里,此时正抓着他的心,用力一攥。
心疼啊。
死士来之不易,早已经损失大半,他自己训练的还都是半大的孩子,不足以派上
大用,死一个死士,就是剐走他一块肉。
他继续翻找,尸体都穿着一色的皂色短褐,不容易分辨,他只能一个一个的翻过来,最终找到了老卫。
老卫仰着脸,胸膛和脖颈上插满了利箭,脑袋歪着,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震惊和不甘。
他死不瞑目,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对张旭樘的忠诚。
张旭樘盯着他,本就哆嗦的手抖的越发厉害,两只眼睛疯狂的抽痛,疼的让他视线模糊,一颗心被人重重攥了一把,攥的他跪下一条腿去,捂住了心口。
他浑身发颤,心想这就是晋王留给他的痛击。
晋王办事滴水不漏,连血迹都会打扫干净的人,却把这些尸体堂而皇之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这一击。
借由这些尸体,晋王警告他,削弱他,把他的力量化为乌有。
晋王做到了,因为老卫比张夫人还重要,小卫可以有无数个,老卫却只有一个。
他僵硬缓慢地站起身来,扶住小卫的手,声音嘶哑:「回去。」
护卫而已,死了就死了吧。
回到张家,他不记得是什么时辰,不吃不喝地往书房里一坐,他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
一盘棋,他这边的棋子只剩下张贵妃、燕王、被他镇压的张派官员,首要的,就是不让张派官员知道他的人手屈指可数。
得先让小卫去把太行陉的尸体烧化,不留任何痕迹。
死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张夫人,对张贵妃来说是件好事,今上本就怜悯张家,复宠张贵妃,张夫人一死,今上又将重赏张贵妃。
前朝和后宫不能勾连,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要张贵妃的脚跟站的稳,今上还需要燕王压制晋王,燕王在前朝,就同样站的稳。
趁着这种「稳」,张家需要休养生息。
求和无用,必须得另辟蹊径,他绞尽脑汁,要让张家缓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府上一位幕僚奉燕王之命前来,给张旭樘送一个消息。
「晋王今日早朝后进了宫,告知今上,刺杀他的人是京东西路在京都外的驻军,有腰牌和刺字为证。」
张旭樘双手紧紧握拳,右手狠狠砸向桌面,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里放出凶狠的光。
今上不在乎是谁刺杀晋王,他只在乎会不会有人刺杀自己。
驻军擅动,犯了今上大忌。
他不该借这三十名驻军。
当时又怕晋王真的在马车上,白白放过岂不是可惜,又想到就算晋王不在马车上,老卫和死士总能截杀成功,晋王一死,晋王身边的人抓了把柄也没用。
宋绘月的出现让他乱了方寸,以至于计划出了纰漏。
他细长的眼睛变成了黑洞,死死盯住幕僚:「让燕王来见我。」
第四百一十三章 风雪夜归人
宋绘月一行人,在张贵妃生辰过后三日回到了真定,紧随其后的是交子户的特许。
万家人开始准备铜钱。
宋绘月带着一包碎银子,万家两个护卫跟随在她身后,和她一起在冰天雪地里逛大街。
两个护卫加起来二十个手指头,全都勾满了麻绳,下面长长短短坠满了油纸包,都是宋绘月所买的缸炉芝麻烧饼、扒糕,满满当当,要带回去给银霄他们尝一尝。
大街上雪清扫的不干净,残余的部分全都冻成了又硬又冷的冰碴子,让宋绘月踩的嘎吱作响。
她身后传来万允君的声音:「我走不动了,你别买了,我回头让人给你们送上几骡车过去!」
宋绘月不理不睬,继续往前走。
等到了一家南北货行,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了地上竖排立好的冬笋。
万允君风度翩翩的从后面赶上来,冻得鼻尖通红,因为不肯穿臃肿的棉衣,外面只罩着件灰皮袄,手里还拿着一把象牙做扇骨的折扇,扇面上是一副寒梅图。
寒梅图乃是董遏所画,甚是难得,她恨不能逢人就将扇子打开摇两下,摇的凉风嗖嗖,宋绘月都不愿意和她并排站着。
掌柜的见了万允君,从柜台里出来,笑道:「万少爷,这是潭州来的好冬笋,挖回来的时候连壳到火堆里煨熟了,吃的时候把外头剥了就能吃,要不要尝尝?」
万允君把扇子在掌心拍了拍:「这不是南边的东西吗?运过来不便宜吧,卖的如何?」
「卖的不错,」掌柜数了几家当官的府上,「就是他们点明要的,家家都拿了许多,这是剩下来的一些。」
万允君想了想:「这些相公家里有南边来的人?」
她记得这几位官员都是北边人,家中女眷也没有从南边过来的,怎么忽然一同要吃南边口味?
掌柜解释:「我听相公们说这东西好吃,潭州朱知府年年都往京都里送干的猫儿头笋,一送就是上百斤,今年贵妃宫宴上,特意问了此物,相公们不想吃晒过的,要吃新鲜的,咱们东家就顺道带了。」
万允君对蜀地往南并不了解,随意道:「这个朱知府倒是很会钻营,不仅送了重礼,还送上一些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这下不仅贵妃记得他,连今上也记住了。」
宋绘月憋着笑,要了剩下的笋子,让两个护卫先把东西送回去,扭头对万允君道:「张贵妃可不是看重朱知府,她是在嘲讽他。」
「嗯?」
「贵妃生辰,朱知府年年都送猫儿头笋,而且只送笋。」
万允君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头硬胆大的人。
她忽然想起刚回真定那一日,她爹宴请真定的知府和知州,她在外边等了片刻,听到里面哈哈大笑,说那头猪如何如何。
那头猪,莫非说的就是潭州朱知府?
送礼送到远在真定的同僚都笑话,却还能稳坐潭州知府的位子,要么是背后有强硬的靠山,要么自己有过人之处,又或者二者兼有。
此人不可小觑。
宋绘月闲话两句,心思又转回笋上。
她喜欢吃笋,潭州最好的笋就是猫儿头,非得清明之后才有,肉白如霜,堕地即碎,晒干之后滋味大减,真不知何时才能再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