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11)
银霄不等他们二人说完,就按捺不住想要离开,万俟熊见他屁股坐不住板凳,只当他是要去见挚友,当即准他出营休息一日。
万俟熊不记得李俊是谁,也不问李俊为何会和地下榷场搅和在一起——很多事情不必刨根问底,就像镔铁刀剑,哪里来的不重要,好用就行。
银霄快步出了莫州城,走到无人之处时,忽然跑了起来。
他一直是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可是现在他忽然忍不住要跑动起来,天地之间的光和热透过云层涌向了他,道路两旁的青草从他腿上拂过,远处战鼓之声不断,呼喝声一重高过一重,鹰在他头顶展翅翱翔,投下来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全都在疾驰。
宋绘月给他开辟了一条光明正大之路,他站在这条路上,觉得这条路是从未想过的好,简直是条通天大道。
他以为自己会在暗处永远蛰伏,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如此受人瞩目的一刻。
从他出生起就跟随着他的苦难、厄运,从此远离,有了这一刻的登顶,等待他的将是坦途。
他跑回了宋绘月身边——商队驻扎在离莫州城不远的地方,还没进门,李俊就拦住了他,押着他去洗漱。
水桶里放着新打上来的清清凉凉的井水,他脱去上衣,打了个赤膊,把脑袋深深埋进水桶里,憋着气浸了片刻,才抬起头,使劲摇晃了一下。
他洗干净自己,回屋子里换药,手掌上的伤口还狰狞着,皮肉往外翻,但是他不在意,换了一身体面点的衣裳——胡金玉的衣裳都很体面。
等到自己变的人模人样了,他才走出去,还未走到宋绘月屋子里,李俊就让他去吃饭:“月让你回来了就去吃饭,她要睡一会儿。”
银霄扭头去吃饭。
桌上摆着包子、米茶,桌边只有他和李俊——大家还不知道银霄已经对那小婴儿改了观,由贺江淮抱着婴儿,去羊圈里吃奶去了。
一顿饭过后,他又坐在宋绘月屋子外等了一个时辰,屋子里终于传来宋绘月中气不足的声音:“他娘的!”
随后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银霄听出了宋绘月声音里的虚弱,而且闻到了屋子里传出来的淡淡血腥气味,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大娘子?”
宋绘月“嗯”了一声:“休息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她又睡到了傍晚,才恹恹地开了门,让李俊把吃的喝的给她送进来。
她病了——也不能算是病,是来了月事,不知道是不是憋闷的太久,如今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处,经血好像洪水泄闸似的凶猛,源源不断往外流淌,淌走了她的精气神,让她面色惨白,头晕目眩。
她知道自己需要漫长的休息,最好是回定州找个大夫把脉开方,但是银霄的事情还没有落定,她还不能离开莫州。
银霄提着食盒进屋,闻到了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并且看到了坐在椅子里的宋绘月。
宋绘月是早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然而一天不到,她就突然的虚弱了下去,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头发枯草似的垂在脑后,大热的天,用披风把自己给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却一滴汗都没有。
她害冷似的打了个寒颤,看了看送进来的米粥和肉,食欲近乎于无,用勺子舀了一勺米粥吞下去,她哑着嗓子问银霄:“明天得去城军营,别让人抓着你的把柄。”
银霄点了点头:“您很不舒服。”
宋绘月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放下勺子,有气无力道:“头痛。”
她是不大生病的,也很少闹头痛,没想到头一痛起来,就有痛不欲生之感,想把脑袋在墙上撞一撞。
银霄走到宋绘月身后,伸出双手,给她揉额头,他不怕疼,身上再多的伤也不知道怕,然而宋绘月头疼,他的身心全都会跟着疼。
宋绘月没有再动吃的,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银霄将她抱到床上,伸出手来时,就看到满手都是血,再一看椅子上,也有血。
他去净架前洗了手,用干净的手给宋绘月盖上被子,拧帕子擦干净椅子,才走出门去。
李俊见了他便道:“以后不能叫你楼都头了……”
银霄打断他:“你去军营找侯二,让他马上去定州城请个好大夫来,大娘子病了。”
李俊一愣:“病了?难怪一直睡,军医不行吗,去定州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军医治不了,”银霄凌厉的扫了一眼李俊,“马上去。”
军医大多擅长治外伤,更治不了妇人病。
李俊让他看的一个哆嗦,连忙牵马去找侯二,侯二听闻宋绘月病了,撒腿就跑,要去请大夫。
李俊赶回去告诉银霄的时候,银霄却不见了踪影。
他问贺江淮,贺江淮也不清楚,反倒是得了宋绘月的吩咐,要和胡金玉一同回榷场去,榷场只留下几个小子在,他得赶紧回去看看。
第三百八十五章 前路
凌晨时候,宋绘月生生疼醒,肚子里仿佛有把钢刀在搅剐,把她的五脏六腑凌迟处死,她尽可能蜷缩成一团,等待这一阵痛意缓过去。
然而她一动,血就汩汩的往外涌。
银霄在门外轻声道:“大娘子?”
没有听到回音,他推门进屋,屋子里幽暗异常,他快步走到床边,就见宋绘月蜷缩在床上,身下全都是血。
“大娘子!”
他刚要上前,宋绘月就摆手阻止了他:“热水。”
银霄飞快倒了杯热水,喂到宋绘月嘴边,又匆匆出去,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雪白的鱼汤,连同小几一起搬到床边,扶起宋绘月,将她上身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喂她。
宋绘月神色委顿,尝到热热的鲜鱼汤,忽然开了胃口,喝了一碗,额头和后背出了一点微汗,面上有了一丝血色。
只是她记得这方圆十里都没有湖泊河流,天气又热,鲜鱼从远处运来,根本存放不住,哪里来的鲜鱼?
她没有力气多想,让银霄出去,自己爬起来换了干净衣裳和被褥,随后又躺下了。
银霄回厨房放了碗,李俊看了看空碗,很欣慰的点头:“能吃东西就好,我再给她熬一条。”
他伸手去水缸里抓鱼:“你从哪里抓来的?”
“水里。”银霄面无表情坐在灶火边,开始烧火。
“废话。”李俊翻了个白眼,把鱼甩在地上。
一日一夜之后,侯二带着大夫前来去,大夫一路上脚不沾地——让侯二夹在马上驰骋而来,风尘仆仆,惊魂未定,给宋绘月把脉时才回过神来。
仔细把脉过后,他告诉宋绘月,这是劳伤过度,气虚下陷,统摄无权所致的经血妄行,必须得谨慎调养,否则后患无穷。
他叮嘱过后,从随身所带的药箱中先取出几味扶本固原的丸药先让宋绘月和水服下,开了方子,由侯二再次夹着他驰骋回定州,顺便抓药。
宋绘月听话的躺了几日,偶尔起床活动,大暑过后,天气逐渐变凉,小女婴喝着羊奶,露出了肥胳膊肥腿,李俊和银霄都要去军营,于是襁褓就挂在了田吉光胸前。
等到莫州大捷,辽兵退去,不知不觉已经混到了九月,将近中秋,大军也终于要回撤,只和禁军分别留下一军在此。
李俊先从军营中回来,一溜烟跑到田吉光身边:“妞妞,我回来啦。”
他用手指去挠妞妞的小肚皮,妞妞只管大睡,丝毫不在意他的逗弄。
“俊哥,”田吉光摸了摸妞妞的脑袋,“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呆不住了。”
“明天就走。”李俊看了一眼药炉子,见药好了,就把药倒出来,端去给宋绘月。
他把药碗放到宋绘月跟前:“出岔子了,万俟熊折子都没写完,禁军的人就来了。”
宋绘月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禁军要银霄?”
“是,”李俊嚼肉干吃,“万俟熊不肯放人,要将银霄留做军统制,接替习璋,禁军来了个指挥使,强行要人,万俟熊现在正在中军帐里大骂,要我说,禁军好,虽说只是个都虞侯,可都虞侯也比厢军的军统制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