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82)

作者:坠欢可拾

他那冻的发紫的嘴因为忙碌开始红润,最后发自内心的感叹:“他真不应该来,对你家大娘子不好。”

“怎么不好?”银霄看向了他。

李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们家刚没的时候,我还是鲁国公,一开始是慢慢的缓过来了,可到了过年那一天,我出门看到从前的长辈、朋友,心里登时就过不去了,回家就想上吊,去地下和家人团聚,这个坎真的难迈出去。”

旧人、旧事,全都化作利器,锥心刺骨,让人忍不住回忆过去。

银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人最幸福,什么人最不幸吗?”李俊忽然认真起来。

银霄摇头。

“最幸福的人是一直在变多的人,最不幸的人就是一直在变少的人。”

他对着银霄这只哑巴大发感慨,自己把自己感动的身心俱疲,连滚带爬地上了银霄的床,展开被子,将自己来回一卷,长条条地卷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睡觉之前,看了银霄一眼。

银霄脸上的线条是刀锋似的凌厉和锋锐,黑眼珠子闪着幽暗的光。

他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入睡。

火烧的太旺,银霄的额头有了潮湿的汗意,他取下头上戴着的皂巾,脱了皂衫,露出里面灰色团花窄袖袍子,松了松衣襟。

袍子是件半旧的战袍,经过他用力一撕扯,领子立刻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塌在脖颈下方。

李俊嘟囔一声:“别撕坏了,我可不想大年初一给你补衣裳。”

银霄把火堆掉一些,没有将李俊从床上拽下来,而是工工整整坐在椅子里,和衣而睡。

坐着他也睡的着,并且入睡的非常快,片刻呼吸便绵长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似鹰隼,扫视了一眼屋内情形,才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他做了个梦。

梦中也是漫天大雪,宋绘月背着弹弓走在前面,他紧紧跟随在她身后,脚陷入绵软的雪中,身前的宋绘月慢慢往下陷落,她却没有挣扎,就这么平静地陷了进去。

银霄站了起来,打开房门闪身出去,面向宋绘月的屋子站着。

站了片刻,他站也站不住了,来回走了几步,屋子里的李俊在睡梦中哼唱小曲,荒腔走板,唱的他越发心慌意乱。

宋绘月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外面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可是依旧不放心。

他们之间隔的这样远,一扇门、一扇窗、一堵墙,比千山万水还要远。

宋绘月非常的恋家,有家的时候,她是风筝,线在宋太太手中,随时能将她带回家去,现在宋太太已经不在,可是那根线依然在宋太太手中,也可以将女儿带到自己身边。

银霄脸上没了血色,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迹,看着紧闭的房门,他不言不语,脑子也随之迟钝起来。

宋绘月的屋子里响起一声咳嗽,他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到了门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感觉宋绘月的呼吸轻而且弱,随时可能消失。

宋绘月听到了他慌里慌张发出来的动静,翻身坐起,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出来开门:“银霄?”

银霄看着薄薄的宋绘月,鼻间瞬间被宋绘月的气息占据,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走了进去,等走到屋子里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打颤。

宋绘月关门挡住寒风,她并没有睡着,胸中郁结着一团挥之不去的气,让她憋着一股气,呼吸不畅,于是只能瞪大眼睛躺在黑暗之中,仿佛连灵魂都出窍了。

她将银霄放了进来,看到银霄的身体在打颤,便要去炉子上提茶壶。

然而不等她动作,银霄忽然抬头看向她:“大娘子,您不要丢下我。”

“嗯?怎么突然......”

银霄根本听不清楚宋绘月的声音,脑子里轰隆作响,耳朵和眼睛都隔着一层风雪,让他自己的声音都含糊着迷失在其中。

他哽咽一声,睫毛上挑起了泪珠子,眼泪不仅从眼睛里出来,还从他汗津津的头发、后背往上升腾,让他整个人都潮湿着:“您、您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随后他伸出双手,猛地将宋绘月箍在了怀里,两只手慌慌张张的用着力气,宋绘月一头撞进他坚硬的胸膛,额头立刻红了一片,鼻子也是一痛,身上的骨头身不由己的挤成一堆,几乎发出咯吱的响声。

她感觉银霄不是在拥抱她,而是要一把将她攥的粉碎,她忍住周身疼痛,抬起头来,安抚异常慌乱的银霄:“不会的,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

第三百四十九章 银霄哭成狗了

银霄牙关紧咬,把头埋在宋绘月的脖颈之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条腿绷的很紧,半点也挪不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潮气,两只手若是不紧紧的抱住宋绘月,那潮气就会涌进他的眼睛里,让眼泪夺眶而出。

汗越出越多,打湿了他的鬓角,然后又在不甚温暖的空气中凝结,变得冰冷黏腻,压的他慌不择言:“我爱您,不要抛弃我,我爱您。”

宋绘月几乎让他勒成两截,凡是他手臂所触碰的地方,全都在火辣辣的疼,她忍住疼痛,察觉到了银霄的爱。

浓烈、赤诚、一无所有而又掏心掏肺,一股脑的、强而有力的塞入了她怀中。

与此同时,她忽然察觉到了银霄和晋王的截然不同。

晋王的爱意从来不会如此热烈,他将自己的爱意结成了一张温柔的网,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铺天盖地的围住了她,慢慢地靠近、纠缠,最后将她困在网中。

她使出毕生力气挣扎出一只手,抚摸他潮烘烘的后背,轻声道:“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我也不会丢下你。”

她哄着他,知道他依赖自己,同时没有再去深想这个爱字。

银霄仍旧是不松手,他害怕,怕的魂飞魄散,手脚冰凉,只有宋绘月活生生的在他身边,他的恐惧才能消散下去一些。

脑袋歪在宋绘月肩颈上,眼睛里滚出来一大滴眼泪,滚烫的从宋绘月脖颈上滴落下去,所有的感情也不加掩饰地流淌出来。

宋绘月没想到平常看着少年老成,灵魂和肉身几乎不契合的银霄,竟然稚嫩的如同孩童了。

对着一个和清辉一样的孩子,她知道任何话都是说不明白的,于是重重地拍打一下银霄:“松手。”

银霄果然松开了手,翕动鼻翼,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笨拙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宋绘月站在原地,动了动身体——身体从薄薄的一片,被银霄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一动,揉在了一起的骨头、血肉剥离开来,重回原位,发出了不为人知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她龇牙咧嘴的按捺住了疼痛,看向了老虎崽子似的银霄:“坐下吧。”

银霄听到宋绘月的命令,立刻坐下,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双手放在大腿上。

宋绘月揉了揉手腕,长叹一声,找来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一擦汗。”

银霄接过帕子擦了脸上的汗和泪,又将帕子仔细叠好,塞在怀里,天亮了就洗干净烘干。

宋绘月看他又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心有城府,然而红着两只眼睛,鼻头也是红的,便啼笑皆非的给他拿点心:“吃吧。”

点心是年货中的一部分,花里胡哨,甜腻昂贵,用来妆点新年,再合适不过。

大家都让饺子和黄酒填饱了肚子,闲言碎语时又是不断地嗑瓜子,点心因此真的成了妆点之物,无人去吃。

银霄拿起来一块梅花糕,一整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心里很坦荡——没有宋绘月,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爱的理所当然,就算宋绘月永远也不会爱他,他也不在乎。

他吃的很慢,因为吃完了就得离开这里,所以他宁愿一改往常的狼吞虎咽,把糕点嚼出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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