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09)
街对面站着的是铜鹤。
铜鹤戴着顶深檐遮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目光从帽檐下望外扫,在人群中一一划过。
毋庸置疑,他在搜寻银霄。
银霄只看了他一眼,便像游鱼一样,钻入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发现铜鹤之后,银霄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像是在炎炎夏日里掉进了油锅,连怀里的杨梅滚落了两粒都没发现,只是走的飞快,手脚僵硬成了傀儡人,灵魂虚浮着,在惶惶的日头下打着寒战。
头也不回地回到茶坊,他将手中大包小包交给刘琴,刘琴小心翼翼接在手里,从芭蕉叶的破口处往里看了一眼,笑道:“这杨梅熟的好,我先用井水泡一泡,大娘子在阁子里喝茶,你去吧。”
银霄僵硬地点头,虽然面无表情,但是脸色却很骇人,刘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银霄已经转身往阁子里去了。
在茶坊里,银霄没有再露出异样。
惶恐随着时间而逝去,他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宋绘月,晚上回到家里,他和宋绘月同桌吃饭,吃完饭,宋绘月在院子里编篾篓,他也不去磨砺拳脚,端着凳子坐到倒座房廊下,将自己藏在阴影中一瞬不瞬地看。
宋绘月长高了一些,脸上的肉也跟着瘦了下去,显出了高挺的鼻梁和圆钝的下巴,眼睛也越发的大,院子里挂着一盏灯笼,火光如同一层薄纱,轻柔地泻了她满身。
纸缠香点在一旁,散发出幽幽的艾草气味。
宋绘月手指翻飞,竹篾摇动,在她手指尖穿梭,时不时抖一下腿,赶走蚊子。
片刻后,她放下竹篾,扭头伸手去端茶,然而茶水已空,银霄立刻起身,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猛兽,走到宋绘月身边,捧起茶杯,去厨房添了茶水。
宋绘月接过茶,喝了一口,又伸手去扫试图靠近的蚊子,轻声道:“怎么蚊子只咬我,不咬你呢?”
她声音懒洋洋的,一直搔到银霄心坎上。
银霄低声回答:“我皮糙肉厚。”
宋绘月笑着看向他,见他低低伏在自己身前,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便伸手一摸他的头顶:“乖。”
随后她收回手,看向夜空,天上云层似波潮,遮蔽星月,只留清光。
她自言自语:“我想潭州了,山水之地,风雨多情。”
银霄点头:“潭州好。”
宋绘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右手拽住他的衣裳,连人带凳子往后仰,然后伸长左臂,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根黄瓜,再连人带凳子往前倾,回到原地。
“咔嚓”一声咬下黄瓜尖,她对银霄道:“看我这身手,我就是只跟着王府里的师傅学了点皮毛,要是阿娘肯让我学,我现在也仗剑走天涯了。”
银霄听着清脆的咀嚼声点头,心想大娘子吹牛真厉害。
宋太太从亮槅里看着,对林姨娘道:“看把她懒的,又把银霄支使的团团转,可惜银霄不是个大丫头,不能以后成亲也能带着走。”
等宋绘月吃完黄瓜,银霄不言不语地拿来梅子和话本,宋绘月翻了两页,只觉得新出的话本索然无味,还不如茶坊里头小娘们吵架带劲。
她再次低头去编篾篓,银霄则是坐回廊下,继续看宋绘月。
他看的很认真,很用心,把宋绘月的一切都印刻在心里,包括她眉心的那一个蚊子包。
宋家灯火慢慢熄灭,银霄坐在原地没动,直到夜深人静,他才起了身,走进屋子里。
整理好屋中物件,他从褥子底下翻出来尖刀,缚在手上,走到门口,看到门闩已经闩好,便没有再打开。
若是打开,恐怕会遭贼,以谭然的鼾声,毛贼就是一脚踩在了他床上,他都不会醒。
银霄改变方向,跳墙而出,人还没有站稳,便见到一条黑影从对面香铺屋顶上纵身跃下,消失在夜色里。
与此同时,一队巡逻的禁军面目森严地走进了曹门大街。
银霄也同那条黑影一样潜踪匿迹,以免引起禁军注意,同时他发现这条街上,盯着宋家的人远远不止一个。
晋王的人他都认识,眼前这些不认识的,更像是张家死士。
他悄无声息出了曹门大街,往大相国寺而去。
几条人影紧随其后,躲避禁军巡查,同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在他到大相国寺外时,跟着他的人影已经有了二十人。
领头的人是铜鹤,手持长枪,像是索命恶鬼。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佛前起刀兵
银霄从山门长驱直入,路过宝相庄严的佛殿,对佛祖视而不见——他不信佛,若是世上真的有佛,那佛也必定瞎着双眼,不值得他去信奉。
他去的是之前和宋绘月躲避的“福地”。
福地里没有那位见人就奉送佛偈的高僧,也没有和他一同躺在床底下避难的宋绘月,更没有晋王在外面和苏停周旋,闹的不可开交,给了他机会一拳砸烂床边的木板,和宋绘月一起逃出生天。
有的只是一间漏风的禅房。
面对着铜鹤带来的天罗地网,他认为掣肘之地,反而更利于他动作,否则外面天高海阔,长枪舞起来毫无节制之处,又是这么多人齐上阵,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呆在禅房里,他能抵抗的久一点。
坐在蒲团上,银霄闭上双眼,耳朵异常清晰,天地万物的声音齐齐向他涌来,脚步在头顶瓦片上留下的细微按压声,衣角轻柔拂过树林的声音,刀枪剑戟的嘶风声,最后所有声音汇聚成冷峻杀气,迅疾如电,一齐发难,穿过屋顶瓦片、门窗、木板,组成天罗地网,直杀向银霄。
一招过后,这些暴露出来的身影骤然后退,方才的嘈杂仿佛是错觉,本来受到惊动的人们再次安睡,禁军也未曾被惊动。
银霄站在禅房中,右手垂在腰侧,稳稳握着尖刀,身形稳如泰山,血滴自他手指间滴落,很快就在脚下淌成一大片。
他没有察觉出痛,皮肉在此时失去了直觉,只是一副柔软的躯壳,只要灵魂不曾消散,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能战下去。
年少的面庞刚毅木讷,等待即将到来的第二次狂风骤雨。
就在银霄和张家死士做困兽之斗时,张家三父子、岳重泰在照堂中坐定,并不为听监院讲经,而是各有所思。
岳重泰和张瑞相对而坐,张旭灵和张旭樘作为陪客,坐在二人之下。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和气,因为心中思绪已经是令人无处可逃的蜘蛛网,所以胸有成竹。
张瑞和岳重泰谈起朝中风云,也不虚张声势,有什么便说什么,说起刘宝器,岳重泰也是发笑,随后又道:“刘台谏倒是能忍,为了给万有余报仇,一直忍到现在。”
随后他对张瑞笑道:“老兄弟树敌颇多啊。”
张瑞不在意他的揶揄,也笑道:“仇人虽多,却都不太聪明,倒是刘宝器让我刮目相看。”
张旭灵坐在下手,强迫自己木着脸,不要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他不知道刘宝器有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
岳重泰喝了口热茶:“是,刘宝器知道凭着自己单枪匹马,绝不能将你这个大人物拉下马来,倘若张家倒下,也不可能倒在他的手里,只有党争博弈、皇权交替,才能让他看到希望。”
自古以来,最上层的权利斗争,都与庶民无关,哪怕是权倾朝野的奸臣倒下,也绝非是正义使然,更与律法无关。
而是权利的更替,以及利益的重新分配。
刘宝器没有被蒙蔽平民百姓的那一层纱遮住眼睛,洞悉了一切,按兵不动,直到晋王对他伸出援手。
岳重泰又问张瑞:“老哥找我来,真是为了定州虎符?”
张瑞点头:“是。”
岳重泰取出虎符:“那么,你们用什么来换?”
这枚错金虎符,上有铭文:“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定。凡兴兵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