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65)
“好吃着呢。”阿檀细声细气地道,“这是头道工,稍后收到瓮子里,腌半个月,取出来,再舂碎了,用模子压紧,做成一颗一颗桂花糖,甜中带点微酸、微咸,又有桂花秋香,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在茶水里放一颗,满口生津。”
一个婢子年纪幼小,少不更事,吃吃地笑了起来:“可真讲究,费那么大工夫,累得慌,不如直接放在嘴里嚼了。”
阿檀低头,露出羞涩的神情:“我家二爷爱吃甜的,这是专给他做的,我在这边等他,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那小婢子挤挤眼睛:“听说大将军大败突厥,一路打到了北边的草原,不日就要凯旋而归,苏娘子要欢喜起来了。”
实在是那时候几个大夫说的“不可行房”云云,声音着实太大了些,弄得刺史府上下都知道了这层关系。
另一个婢子年岁稍长,思虑的更周全些,压低了声音,道:“依我说,苏娘子你到时候倒是要劝着大将军,多在凉州逗留段时日,大将军宠你,身边只带了你一个,若是回了长安,指不定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阿檀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年长的婢子和阿檀相处了些日子,知道这小娘子虽然生得妖媚,心思却有些笨拙,颇有点替她着急,道:“苏娘子莫要不当回事,男人的心都是不定的,你如今年轻貌美,正要多笼络些,顶好叫大将军抬举你做个妾室。”
阿檀听得怔了一下,恍惚间,怅然若失,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做人家的妾。”
婢子讶然:“你如今是大将军的人,若不给自己谋个名分,将来的日子怎么办?能做大将军的妾室,那是天大的福分,娘子可不能太过娇纵,误了自己的前程。”
阿檀想起了那个人,觉得有一点甜、又有一点酸,如同指尖揉搓的桂子,掺了糖、又撒了梅粉,她轻轻地道:“等过几年,我攒够银子,就为自己赎出贱籍,再不给人为奴为婢,至于二爷,他那时候也早该成亲,自有他的夫人,和我不相干的。”
人说秋水澄澈,她的眼眸更甚秋水,温柔而明亮,和她说起桂花糖时的神色一般,天真无二:“只说眼下,二爷待我好,我倾慕二爷,两情相悦,男欢女爱,顺应自然、合乎情理,如此就好,至于来日事、来日再叙,想那许多作甚?”
这番言语,真真是任性得很,那年长的婢子直摇头,还待再劝两句,兀然听得小婢子惊讶地叫了起来:“大将军!苏娘子快看,大将军回来了。”
阿檀抬头望去,但见庭院廊阶外,秦玄策大步走来,他戎装未解,披着一袭玄黑大氅,风阵起,大氅翻飞,仿佛还带着肃杀的风烟,而这时节的桂花落下,沾在他的眉眼间,又仿佛秋色旖旎。
远远地,他对着阿檀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宛如天上日,热烈而灿烂,就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阿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扔了手中的瓦罐和玉杵,朝他跑过去。
秦玄策张开双臂,正好接住了阿檀,顺势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举得高高的,转了两个圈子。
阳光出来了,透过摇曳的桂花落在人的眼角眉梢,参差点点,宛如碎金。
阿檀被他转得一阵头晕,笑着惊叫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就知道,这婢子大不正经,甫一见面就投怀送抱,叫人……叫人欢喜得很。秦玄策把下巴搁在阿檀的头顶,一顿猛蹭,又把她的发髻弄得乱糟糟的。
“我回来了。”他如是道。
阿檀趴在秦玄策的胸口,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怎的,脸皮那么厚,羞答答地问道:“二爷想我吗?”
“想。”秦玄策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咬牙切齿,“想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你一口咬住、吃掉。”
他说着就想咬。
阿檀惊慌失措,赶紧抬手抵住他的嘴唇。
秦玄策就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是甜的,带着桂花香气,极好,知道他要回来了,把自己弄得如此可口,秦玄策咬住了就不肯放。
“阿檀、阿檀。”他咬着她的手指,含含糊糊地唤她的名字,低低的,宛如耳语,“我想你了,你呢?阿檀想我吗?”
那一下子,阿檀的脸和心都变得滚烫起来,方才那一小点惆怅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去了。是了,来日事、来日再叙,想那许多作甚?
她踮起脚,用鼻子尖碰了碰他的下巴,悄悄地道:“偏不告诉您,叫您自己猜去。”
那一庭桂花落下,簌簌有声。
突厥人大败,让出安北,退回了敕勒草原,瀚海可汗与阿史那摩既已双双阵亡,继任的东西突厥首领忙于安定内乱,都不欲继续与大周作战,派人向秦玄策献上各色珍礼求和。
彼时,双方兵力相当,大周兵马远途跋涉,粮草辎重后续乏力。且,敕勒草原连接巴丹吉布沙漠,历来为北方骑射部族所占据,汉人在此作战十分不利,当年□□皇帝曾经御驾亲征,也曾铩羽而归。
秦玄策几番权衡之下,还是决定率部撤回了凉州。
如此,已是大胜。
严兆恭兴奋异常,在城南别院设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严大人是个有钱又大方的,将他珍藏了多年的酒都从地窖里搬出来了。
葡萄郁金香、桂花青梅醑、马乳凝露浆、罗浮玉团春、屠苏松醪酒,梨花秋露白等等等等,严大人拍着胸脯保证,除了皇宫禁庭,再没有别处的酒比他更多更好了。
严大人的属下十分震惊,没想到严大人深藏不露,蓄了如此美酒,平日居然不漏一点口风,实在吝啬,今日既然逮到机会,不可辜负,必须开怀畅饮、不醉者不须归。
是夜,华灯高照,觥筹交错,厅堂酒席陈列,众宾客举杯畅饮,酒水洒了出来,连空气都变得熏熏的。豪迈的北塞汉子拔剑而起,做破阵之舞,众人鼓掌应和,笑语喧哗。
阿檀担心秦玄策大伤初愈,喝多了伤身,偷偷地跑到前院厅堂前,隔着门张望了一下。
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最高处,持着酒尊,一脚踏在桌案上,神情倨傲,肆意不羁,堂中宾客如云,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他,他在人群中宛如骄阳,灼灼发光。
大将军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是那么神气的。
或许是心有灵犀,秦玄策的视线越过众人,望了过来,他看见了躲在门边的阿檀,隔得那么远,他好像笑了起来,朝阿檀伸出了手。
旁人的目光跟着一起转了过来。
阿檀红了脸,当作没看到秦玄策在招手,像火烧屁股一般,急忙跑掉了。
回到后院,阿檀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去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
陈橘皮去了白络,金桂子摘取花萼,下锅用青盐同炒,老山参、白豆蔻、葛花、檀香、干莲子等五味一起研磨成粉,加两碗水,与炒过的橘皮金桂同炖,待汤汁收干到七分碗时取出,用细纱布滤净,装入玉壶中,用冰块凉镇着。
阿檀捧着醒酒汤出去,却在庭院里看到了秦玄策。
秋月夜,澄如水,一袭月光照空庭,素娥与玉兔皆闲,庭中桂花浓郁。
白日里铺在桂花树下的芙蓉簟还遗落在那里,上面落满桂子,秦玄策坐在簟上,斜靠着树干,手里提着一壶酒。
阿檀的脸上又开始发烫,但月光朦胧,想来他是看不见的,她走了过去,轻声细语道:“二爷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今晚要喝个尽兴呢。”
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道:“一群粗人,只会喝酒划拳,没甚趣味,不和他们耍。”
阿檀乖巧地跪坐到秦玄策的身边,把醒酒汤端给他:“喏,正好,我给二爷熬了醒酒汤,您赶紧喝了。”
秦玄策接过,一口喝光了。柑橘的气息、花的香气、还有淡淡的药材味混合在一起,清冽醒脑,回甘悠远,让人舒服得毛孔都舒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