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51)
玄黑色的铠甲厚重而坚硬, 肩膀上的饕餮凶兽仰首朝天,似要择人而噬,山文甲片重重扣合时,发出金石铿锵之声,清脆而冰冷。
阿檀最后替他束上腰间革带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半天没系上。
秦玄策不禁想起和她初见时的情形,看来这婢子只会解腰带、不会系腰带。
他眼中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我自己来。”
秦玄策抬手去摸腰带,却碰到了阿檀的指尖。
她飞快地缩回了手,她的指尖比铠甲更冰冷。
秦玄策沉默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害怕吗?”
房间外面传来战马的嘶鸣、士兵们急促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呼喝的号令声,隐隐约约,凌乱而破碎。
阿檀点了点头,抬起脸看了秦玄策一眼,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二爷这回是要去做什么?是很危险的事情吗?您几时才能回来?”她忍不住,软软怯怯地问道。
女人就是很啰嗦,唧唧咕咕,问这问那,烦人的很。
但是,她的眼眸似桃花沾了露水,湿漉漉的,似乎她自己也没发觉,那是人间四月春色留下的痕迹,依恋而缠绵。
动不动就泪汪汪,真是个矫情的婢子,但是,这世界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拒绝她。
秦玄策头疼得很,勉强耐下性子说予她听:“前方传来军报,反贼阿史那摩这次打了前锋,而我刚到凉州,他们尚未知晓,我打算趁这个时机,率部赶往百里外的武胜关伏击阿史那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斩杀此獠,挫敌士气。”
阿檀听得小脸煞白煞白的,哆哆嗦嗦的好似快要晕过去的样子:“他们说,突厥人来了许多许多,乌压压的一片,能把人压死。我们就守着凉州城不好吗,为何还要出去冒这个风险?”
秦玄策穿着玄铁铠甲,没有袖子或者衣襟让她可以拉,她心里急,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剑穗子,抓着不放,苦苦地哀求他:“二爷,您能不去吗?”
秦玄策的剑是他的命,从来不许旁人碰触,但今日却意外地多了几分纵容,甚至低低地笑了一下:“怕什么?怕我回不来吗?”
“啊?”阿檀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气鼓鼓地道,“呸呸呸!胡说!乱说!瞎说!”
她生气了,眼眸里的水光愈发浓郁起来,眼角都红了,她抽了抽鼻子,瞪了秦玄策一眼,转身对着门外,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虔诚地念叨:“菩萨在上,一定要庇佑二爷平安归来,信女愿减寿十……”
“闭嘴!”秦玄策倏然伸手在阿檀头上敲了一下,把她后面的话硬生生地打断了。
“哎呦。”那一下打得太重了,阿檀眼泪愈发喷涌而出,带着哭腔道,“二爷您又欺负人。”
秦玄策怒道:“不要口无遮挡的,再让我听到你胡乱许愿,先打你一顿。”
阿檀可太委屈了,抱着头,抽抽搭搭地道:“我担心您,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求菩萨保佑,二爷不领情就算了,还要打我,好没道理。”
“铮”的一声,秦玄策拔出了他的剑,此剑名为“睚眦”,剑上染着终年不褪的血痕,他屈指在剑锋上一弹,“睚眦”倏然发出剑鸣之音,铿锵清越,宛如龙吟。
寒光凛冽,煞气迫人。阿檀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
秦玄策倨傲地道:“我生平不信神佛,只信手中这把剑,我剑下亡魂无数,诸天神佛不喜我,黄泉鬼刹亦惧我,未必会这么快来收我,你瞎担心什么?”
阿檀哀怨地道:“您既不信神佛,让我许愿几句又何妨,您真是不讲理。”
秦玄策还剑入鞘,专横地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顶嘴。”
大将军还是那么凶巴巴的,和平常一般无二。
阿檀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搓来搓去,小脚尖蹭来蹭去,显然不安极了,但她不敢多劝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玄策,就像要被人抛弃的小雏鸟,头上的毛毛都蔫了。
外面传来属下低声的问询:“大将军,吾等已整装完毕,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差不多该出发了,但他想起阿檀素来贪玩,三番五次寻着各种借口出门,又觉得很不放心,当下板着脸吩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哪里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阿檀含着泪,乖乖地点头。
秦玄策大步出去了。
严兆恭领着凉州属官候在刺史府的大门外,见了秦玄策出来,恭敬地退后两步,让出道来。
后面是三千玄甲军,身披铁甲,牵着战马,列成黑压压的方阵,长戈如林,尖刃上闪着寒光。
秦玄策上马,睥睨四顾,他的神情冷漠,风吹过,银枪上的红缨微微拂动,带着一股不经意的飞扬与狂傲。
严兆恭俯身长揖,沉声道:“愿大将军马到成功。”
众属官亦躬身拜下,齐齐道:“愿大将军马到成功。”
伏击阿史那摩一策,是秦玄策自己提出的,众人皆知此乃兵行诡招,其实凶险万分,若秦玄策有失,则凉州更是危殆。但如今形势下,也容不得他们多加思量了,这个时候,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但此间却有一人与众不同,秦玄策骑在马上,看得特别清楚。
阿檀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她爱扒门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怯生生躲在门后边,露出半张脸,偷偷地望着秦玄策。
她的眼神那么柔软,那么缠绵,无声的凝望,恰似一泓春水,令人沉沦,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那双眼睛,就会忘记一切。
但秦玄策的心偏偏比铁石还硬,他面无表情,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檀怔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确实是在叫她。她扭扭捏捏地从门后出来,“哒哒哒”地跑到秦玄策的马前,抬起头,小小声地唤了一句:“二爷。”
秦玄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檀,严厉地道:“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哪里都不许去,刚刚才说的,你当作耳边风吗?”
阿檀万万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她吓得眼睛都睁圆了,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抖啊抖的,嗫嚅道:“没有……不是……”
秦玄策轻轻地“哼”了一声,伸手过来。
阿檀以为他又要敲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嘤”了一声。
手掌落下,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摸过。
似乎是炙热而温柔的触感,但阿檀分辨不清楚,因为他只是碰了一下,如同蜻蜓沾水,一触即离,又让她疑心是错觉。
但他的声音却是清晰的,刚硬而坚决:“等我回来。”
他在战马上倨傲地挺直了身体,略一抬手。
一声战鼓响,三千玄甲军齐齐翻身上马,战马仰首发出长长的嘶鸣,锦旗飞扬,轰轰隆隆,风雷卷起,奔涌而去。
阿檀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
天气不太好,乌云沉沉的地压在凉州城上方,带着厚重的阴影,已经连着两天没见到太阳了。雨要下不下的,一丝风都没有,城楼上的战旗低垂,凝重而压抑。
城楼上的士兵明显增多了,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刀与剑。民夫们来来回回,不停地将箭石搬上来,堆在箭楼和弩台上,各处显得拥挤而凌乱。
薛迟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但举止还有点不太利索,他,堂堂都督、偌大的一个魁梧汉子,蹲在弩台的阴影下,两只手拿着一张煎饼,默不作声地啃着。
严兆恭在城楼上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每踱一圈,就停下来骂一下薛迟:“吃吃吃、你还有心思吃?”,或者是,“快走开,这么大个子杵在这里,简直碍事。”
薛迟理亏,忍气吞声,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继续啃他的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