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14)

作者:秋色未央

风雨如晦,夜色如墨。

稳婆的声音听过去很是焦急:“娘子,你撑住,千万别睡过去,用力点,别怕。”

一个小尼姑跑出来,带着哭腔对明惠师太道:“师父,婆婆说看情形很不好,有哪个是阿檀姐姐亲近的人,要不要进去交代两句话?”

这就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张悯哆哆嗦嗦地拿出一颗药丸和三根银针,递给明惠师太:“这个是琥珀乳香保心丸,给她含在舌下,另外,用针刺百会、四神聪、神庭三处穴位,入肉半寸。”

明惠师太接过,有点迟疑:“有用吗?”

张悯苦着脸:“聊胜于无。”

明惠师太咬牙进去。

产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阿檀躺在那里,面如金纸,嘴唇干枯,汗水把她的头发全部打湿了,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她已经发动了快一天了,却迟迟生不下来,下面的血不停地流着,她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除了无意识的□□,对旁人的叫喊都没什么反应了。

明惠师太亲自动手,将药丸塞到阿檀口中,又按小张大夫说的,给她扎了银针。

阿檀只是略略动弹了一下。

产婆十分着急,虚张声势地骗她:“娘子,使劲,我看见娃娃的头发了,你再使把劲,很快就出来了。”

阿檀木然地转了一下眼珠子,泪水从眼角滑落,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她看见了明惠师太,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光彩,不知道是药丸和针灸起了作用,还是她回光返照了,她居然能吃力地开口说出话来:“师、师父……”

“我在。”明惠师太心软,忍不住流泪了。

阿檀的嘴唇呈现出不祥的青灰色,哆哆嗦嗦的,用微弱的声音道:“我知道我不行了,师父,如果是女孩,求您收留她,如果是男孩,求求悟因大师,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到了泉下也不会忘记的,必定结草衔环,报答……”

“不行!”明惠师父却用强硬的语气地打断了阿檀的话,她沉下脸,语气突然变得冰冷,“我们方外之人,不理尘事,孩子我们养不了,你若不在了,我们只能把孩子交还给秦家的人。”

阿檀听得呆住了,她慌乱起来,挣扎着道:“不要,不可以,秦家容不下这个孩子的,老夫人和二爷未来的夫人,都容不下我生的孩子,不可以的。”

秦玄策已经远征塞北,这孩子若是送上门去,以秦夫人的性子,必然觉得败坏门庭,说不准当场就丢出去了,哪怕一时收留下了,将来等云都公主嫁入晋国公府,也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先是时,悟因老和尚还不死心,托人回去打听了一圈,却听得朝野上下交口称颂,大将军赤胆忠义,言道胡虏不灭,无以为家,愿自请征伐突厥,将以此功勋为聘,求娶公主。

老和尚叹息了半天,回头才把阿檀送到了莲溪寺,但明惠师太却觉得阿檀容色太艳,终非佛门中人,不肯给她剃度,只叫她在寺中暂时安身下来,待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明惠师太平日和善,此时却变得不近人情起来,一脸正色地道:“是,你也知道不可以,我听闻晋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个最讲规矩的人,云都公主更是骄横傲慢,她们两个必然不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没了娘,没人疼他,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夭折了,谁也怪罪不得,既如此,你何必生他到这世上受苦?”

阿檀虚弱地抽着气,喃喃地道:“不、不会的,我的孩子……”

明惠师太倏然厉声道:“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这世间,只有你能疼他、爱他、护着他,你才是孩子的依靠,你若不在了,这孩子哪怕生下来也活不了,你明白吗?”

阿檀无声地摇着头,她的眼泪一直流,不知道是身体疼、还是心里疼,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她的肉、她期盼了很久很久的小东西。

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乎要把她生生地撕裂成两半,她痛苦地仰起头,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哀嚎。

窗外兀然一声惊雷,惨白的银线划过天际,照亮庵堂上的佛,佛像闭目垂眉,俯视众生,看不清悲与喜。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着,仿佛没有停歇。

秦玄策大叫一声,倏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

他做梦了,梦见阿檀流着眼泪、躺在血泊里,她一直哭着,苦苦地挣扎着,她那么娇气的人,却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他心疼得要命,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靠近她。

连梦中都不能。

幸好只是梦而已。

秦玄策抹了一把脸,满脸都是汗,心脏还在一抽一抽的,叫人难受。

远处传来呜咽的羌笛声,不知是谁吹奏着思乡的调子,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月光暗淡,从帐篷的缝隙间透进来,仿佛白色的细沙流淌过枕边,枕衾冰凉。

秦玄策下了榻,披上大氅,大步走了出去。

守卫在帐外的士兵恭敬地俯身:“大将军有何吩咐?”

秦玄策并不答话,自顾自地走到后面,把嘲风牵了出去,腾身上了战马。

士兵们大惊:“大将军,您要去哪里?”

“不要跟过来。”秦玄策沉声吩咐了一句,策马奔出了军营。

后面的军营中,火把次第亮起,秦玄策没有回头,他朝南方奔驰而去,那是故里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而其实,他并不知道她究竟身在何方。

他漫无目的地策马奔驰着,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塞北冷月如勾,大漠苍茫,一眼望不到尽头,天在那边,地也在那边,连成了一片,风卷着黄沙在夜幕下呼啸,北方的胡狼在远处发出凄厉的嗥叫。

嘲风停在大漠的旷野中央,抖了抖尾巴,发出“呼哧”响鼻声。

白日的弓戈杀戮被掩埋在黄沙下,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尽。

而他在想她。突如其来,不能自拔,发了疯一般地想她,想得咬牙切齿。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绑着一条帕子,绿色的、柔软的丝缎,他一直戴着这个,她亲手做的东西、她留下来的东西,因为经过黄沙和鲜血的侵染,已经变得黯淡褪色,他低下头,用嘴唇触碰,如同之前吻她一般,轻轻的。

“阿檀,你在哪里?”在冰凉的月光下,他低低地念她的名字。

无人闻及。

作者有话说:

猜猜男孩还是女孩?是个超级小可爱哟。

第59章

洛州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些。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 湿漉漉的,冬季的残雪已经褪去,杨柳如笼轻烟,在风中袅袅杳杳, 柔弱异常, 连燕子都不敢立在上头,唯恐折了柳枝。风微微拂过, 带来窗畔桃花的香气, 正是一年好时节。

纪广平从前头县衙回来的时候,却是眉头紧锁, 一脸倦容。

妻子朱氏迎了上来, 亲手替他脱了外袍, 又端上一盏茶,半是体贴半是埋怨地道:“赶紧歇歇, 你昨晚上就没合眼,大早上又忙活到现在,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你不过一个小小县令,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何至于此?”

纪广平揉了揉眉心:“此次宣平王垮台,听说刺史大人要借机整顿洛州各地庶务,查寻有无谋逆同党,我可不得抓紧时间把这几年松平县的卷宗文志整理一番,免得出什么纰漏。”

朱氏嗤了一声:“宣平王在日,潘刺史对他唯命是从, 各种奉承, 如今宣平王失势, 他却头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

说着又叹息道:“宣平王手下兵强马壮,权焰赫赫,本以为他就是洛州的天,谁知道一夜之间竟连性命都丢了,真是世事无常哪。”

纪广平摇头道:“宣平王日常贪赃枉法也便罢了,居然还私铸军械,此大不韪也,朝廷岂能容得他,他手底下那点兵马算什么,玄甲军一到,犹如摧枯拉朽,整个王府都被踏平了,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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