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8)

作者:言桄著

许广胜将他双手薅下来:“为什么?那些弟兄整日帮忙,帮我沿江打听翠翠的下落,我帮他们出把力气,打一两个白面书生又怎么了?!”

顾植民气得无语凝噎:“你……!姐姐若是活着,断然不允你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你希望翠翠死了?她可是你的阿姐!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没脸见她,那天晚上,你没能救上她来,就像你没能帮她治好那双手……”

“广胜,你能不能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些年,我到处打听翠翠消息,吃尽多少苦头,遭到了太多白眼,他们都说,从黄渡掉到河里,就算漂到上海,那也被鱼虾啃得只剩下骨头。我不信!就算找到骨头,我也能认出来!那些人便嗤笑,鼻孔里只冒冷气,没一丝希望和热情,只有码头上的大哥不笑话我,他说我是性情中人,讲的是义气,做的是义举,是这个!”

许广胜伸出双手,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大哥还跟我讲,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看见、听到,她才知道我许广胜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顾植民长叹一声,他晓得,如今许广胜是中了邪,迷了魂,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此时情景,也不能硬拽,只能私下守望,找准时机再把他牵上泥沼来。他不再言语,也帮他收拾起行装来。

“植民,你真不与我去闯江湖?你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整日读几本破书,又有什么用处,想搞那些化妆品,洋玩意,岂不是白日做梦?倒不如你我兄弟,抛去生死,硬闯一闯这上海滩,在石板路上砸几个脚印出来!”

顾植民笑笑,抓紧兄弟的手,他要换一种说法,让兄弟不至于迷途不返。

“广胜,你去投奔江湖,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你若念着我姐姐,就要晓得她是个心慈性善的人。她若有一天能回来,那你我必须活出她喜欢的模样,而不是使人心寒。”

许广胜愣住片刻,顾植民晓得,这句话钻进了他心里。他将许广胜送到门口,望着他背着行囊,跨过马路,头也不回,一路朝着汽笛鸣响的黄浦江而去。

一种压迫感忽然袭上他心头,时不我与,是要到重拾梦想,拼命努力的时候了。

为自己,也为他人。

第九章 偷运

学生哥的指点并不十分准确。顾植民往棋盘街寻到华夏书局,却未能寻着三楼授课的义学。据店员讲,五卅惨案后工部局如临大敌,租界巡捕每日登门检索,一切师生聚集活动均被取缔。

顾植民闻听此言,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他穷困潦倒,交不起束脩。好不容易听到有先生愿意无偿讲课,哪知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万念俱灰,正欲离开,却被站在柜台边翻书一位吸烟的连鬓胡先生叫住,询问他想读义学的缘由。顾植民粗略讲了,那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开米丝吹便是西洋人讲的化学,化学者,万物变化之学也——你年纪轻轻,想学化学又意欲何为?是学做杀人的火药,还是想做救人的医药?”

“先生,都不是,我想学的,只是小零碎而已。”

“哦?愿闻其详。”

“是……做雪花膏,价廉物美的雪花膏,帮像我姐姐那样的染坊女工护手、护肤,让她们的手既美且香,不受皴裂痛痒之苦。”

“妙啊,这心念颇与众不同。”那先生拊掌说,“但我觉得,还差一些意思。”

顾植民被吊足胃口,忙问:“怎么讲?”

“以后若有机缘,再说给你听——不过,你既能矢志不渝,苦寻义塾,何不将这份执着用来自学——这店里各类书本,尽都齐全,教育与科学书籍尤多!你但有空闲,随时可来读书。就算是请先生讲学,用的课本也是这里的书哩!”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茅塞顿开,急忙回身,问恩人姓名。店员赶紧上前,讲道:“什么恩人,这是我们书局的编辑所长戴任良先生。”

戴所长掐灭纸烟,不等顾植民致谢,又呵呵一笑。

“莫急,我还要你帮一个忙……”

顾植民讲到这里,又给小皮匠续上一杯茶,茶香袅袅,茶气升腾。当他夹起方糖时,小皮匠却止住了他。

“顾先生,我单饮茶就好,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拿回家,给媳妇尝尝。”

顾植民笑了:“放心,等讲完故事,我再要满满一盒,让你带走。”

“不不不,侬请我到这极好的地方喝茶,我已经感激不尽,再也不能让侬破费了——顾先生,侬快讲,戴所长的条件是什么?听上去他也算个大善人,我猜想帮忙必定不难。”

“哈哈,你猜错了。”

“到底要你帮什么忙?”

“做一件冒险的事。”

“哦?侬快说来听——哎呀,这茶好烫……”

戴所长想托顾植民帮的忙,是“运”一家三口人上轮船出国。

这家人先生姓宋,原是上海大学的社会学系教授,平日忧国忧民,这次五卅事件,也是带领学生,冲锋在前,惨案之后,又登高鼓呼。英国人、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不但巡捕缉拿,还有特务四处追杀,必须除之而后快。幸有戴所长暗自营救,宋先生便携家眷藏在书局库房,然而此非长久之计,戴所长等朋友欲将他们藏在货箱,送去香港,再辗转赴法国。可是特务巡查甚紧,书局仓库已被查检两次,幸好宋先生一家躲在密室里,未被搜出。不过特务仍未放松,他们在附近布下罗网,书局货物必定开箱检视。

戴所长知晓顾植民是米号伙计,便想央他配合,以送米的名义,先将宋先生接走,再装在毫无干系的货箱里送到船上。顾植民闻听宋先生的事迹,慨然有匹夫有责之感,他先装作送货,在书局仓库走了一遭,果然发现总有几个不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时时在仓库周围徘徊。书局并不用那许多米,三个大活人目标太大,贸然送货照样会遭查检。

顾植民把顾虑讲完,戴所长亦愁眉不展。

“看来得另想办法。”

顾植民直笑,戴所长望望他,也笑道:“看来不用另想,你心里就有办法。”

“书局旁边有个‘悦椿饭庄’,饭庄的后厨,正好就与仓库后院隔一道墙……”

“我的确与饭庄老板相熟。可是,送米能够大袋小袋拉进去,但送完米,车就空了,又怎么好大包小包拉出来?”

“戴所长,我已有打算。”

顾植民的计划并不繁复,由戴所长联络饭庄老板,打电话到米号订米。饭庄每日大米消耗良多,他用车送米过去,再帮饭庄将厨余杂物装桶,拉去垃圾站。果然,他刚将几个杂物桶拉出里弄,就见一个穿黑色马甲的人踅过来,拦住他问:“小赤佬,这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嘿,先生。这都是宝贝!我们家老板乡下养猪,这些泔水秽物,喂猪吃刚刚好!”

黑马甲捏着鼻子上前,用下巴指示顾植民掀开盖子,一股酸臭味迎面窜起,差点将他熏个跟头。

“册那,恶心死了!滚!”

顾植民如是反复,三番两次运泔水,有次还故意倾车,将泔水撒在里弄口,一时间臭气张天,熏得那些黑马甲但望见他人影,都恨不能远远避开,再也不敢靠近一分。戴所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于是寻个机会,把宋家三口人从密室请出,翻墙来到饭庄后厨。

宋先生瘦瘦高高,脸色苍白,宋太太文静大方,话也不多。两人听到要钻泔水桶,都纷纷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倒是他们的儿子小宋,只有十四五岁,眼睛又大又圆,非但没有抗议,反而面色平静如水。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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