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74)

作者:言桄著

顾植民望着头上百鸟,渐渐失神,突然,它们朝他俯冲而来,渐渐迫近,迫近……

他猛地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顾植民披衣而起,站到窗口的老地方,仰望着梦中的月亮。他望月思怀,许多年来,自己都未曾再梦到百鸟翱翔了,这是他和百雀羚的缘起,亦是对他的提醒,不能再沉湎过去,必须清醒过来,带着百雀羚继续向前。

翌日一早,顾植民修理须髯,梳好油头,振作精神,重回崇德路。他重新操持起百雀羚的大小事务。

小傅、阿凌大喜过望,忙将难关禀报于他,顾植民听罢,当机立断,祭出限购政策。他做冷霜的初衷是造福天下姊妹,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妇女,他不想,亦不能让百雀羚的冷霜成为商家囤积居奇的工具。

与此同时,顾植民还让儿子每天去黑市将所有财产换成金条,种种手段之下,还是赶不上钞票增发的速度。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北山意外晕倒在实验室里,顾植民将他送去医院,检查后,医生面色凝重,告知他宋北山竟然患上肝癌。

一时间,顾植民如遭雷击,他恍惚之中,回忆起从前点滴细节,宋北山煞白的脸色,他越来越差的食欲,他捂住腹部的手臂……

小傅等人与宋北山早已亲如兄弟,亦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在病魔面前,人类的意志是那样渺小。很快,宋北山便开始疼痛难忍,然而正值内战激烈,药物都被运去前线战场,医院的止痛药储存不多,不日便消耗殆尽。

断了药,宋北山在病床上疼得虬成虾米,顾植民不忍他受苦,只能拼命四处托人,终于从黑市买到一些止痛药,为他缓解些许病痛。

治疗药物匮乏,宋北山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痛苦。顾植民握住他手,让他坚持,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上海不行,就去香港,香港不行,就去美国。

宋北山反而扯出笑来。他捧着如意小像,深情地再瞧一眼,坦然地看着大家。

自从如意死后,这些年里,宋北山始终孤身一人,如今冷霜大成,畅销四方,他心中已经没有留恋。他摇摇头,让顾植民不要再为他折腾,他要去陪如意了。

小傅站在门边,背过身去,红了眼眶。

说完这句话,宋北山已经气若游丝。顾植民紧握住他手,宋北山却还努力伸手,摸索着什么东西。

顾炯为连忙将止痛药递过去,宋北山却看也不看,尤自摸索着。

顾植民知他所想。他眼中含泪,从包里掏出一盒百雀羚冷霜,塞进宋北山怀里。

这是他一生的事业,也是他一生的奖章。

宋北山紧紧握着冷霜,如获至宝。他左手攥着如意小像,右手捏着百雀羚冷霜,随即,他带着笑容,永远地阖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胜利

民国三十八年,解放军挺进长江,上海许多国民党高管纷纷撤往台湾,不少富商亦惶恐不安,有些人索性跟随国民党搬迁到台湾,也有人前往香港、东南亚等地。

徐家兄弟劝顾植民带着百雀羚远走,顾植民却十分犹豫。百雀羚的根就在上海,要他离开上海,便是让他抛下基业。但若要留下,新政府会不会接纳资本家,他亦心里没底。

眼看解放军逐渐南下,顾植民犹豫辗转,心中愈发忐忑,压力之下,又染上风寒,每日咳嗽不止。

这日夜里,顾炯为伺候父亲吃完汤药,扶他上床,自己独自走到厅里,揿灭电灯,准备回去培福里。

他正要回身关门,却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副照片。那是顾植民和徐帧志后来补拍的结婚照,摄影师让她挑选婚纱,徐小姐不拘小节,随意穿着大衣,挽着丈夫手臂,招呼摄影师拍照。

咔嚓一声,那一刻时光就此定格下来。顾炯为走到照片前面,怀念地摩挲母亲的身影。

公寓里一片漆黑。他靠在墙上,想到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母亲,一直强挺的肩膀终于耷拉下来。寂静在这片空间里蔓延开来。

突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阳台那边传来,顾炯为猛然一惊,瞅见几个黑影悄悄翻进窗户,潜入进来。有贼!

顾炯为大骇,他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眼看黑影推门从阳台进来,就要与自己照面,顾炯为拖着瘫软双腿,悄悄走到厨房,取出一把菜刀护在身前。

几个贼人四处翻箱倒柜,顾炯为惊惧不已,又担心父亲,于是躬身贴墙出去,欲探个究竟。正紧张时,啪的一声,电灯被人揿亮。

顾炯为眯眼望过去,只见顾植民披着睡袍站在几步开外,与几个黑衣贼人正面相对。

顾植民大惊,虽然贼人们都蒙着面纱,但他却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许广胜!

许广胜见状,索性放弃遮掩,他扯下面纱,几个窜步跑到顾炯为身后,一把夺过刀来,架在他脖子上,面目狰狞,逼迫顾植民交钱。

顾植民望着昔日发小沦落成贼,心中五味杂陈。他曾偶然听过许广胜消息,据说他离开娇颜后,沉迷赌博一道,后来输光钱财,流落街头,与流氓无赖混成一片。

顾植民望望厅里,现金已经被搜刮干净。他叹息一声,将保险箱里的余财都取出来,给了许广胜做盘缠。如今他已看破许多,只希望与他做个了断,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罢。

“全部现钞都在这里,侬……忘了我阿姐,好好寻个姑娘吧!”

许广胜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半晌,望着顾植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当过汉奸,坏事做尽,又情知解放军情严明公正,自己留在上海,必然没有活路。于是他想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但船票已经炒到天价,因此才有了眼下这一遭。

许广胜深深看了几眼顾植民,片刻后,和几个同伙小弟抱着钞票金条,从顾家狂蹿出去,如一缕黑烟般消失在黑夜里。

许广胜走后,顾植民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许久。如果真如许广胜所说,彼岸尽是贪官污吏、匪徒的去处,而他这些年吃尽了这些恶人的苦,看尽了国民党的无能和腐败,又怎能与他们同舟共渡?看来台湾是去不得了。

他心思辗转,终于下定决心留在上海,与大家共同进退。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由上海驶往台湾的客轮“太平轮”夜间与一货船相撞沉没,船上近千名乘客罹难,许广胜就在其中。

掉进白节山外海冰冷的海水中时,他双手还紧紧攥着从顾家掳来的两根金条。他越沉越下,呼吸消弭之时,眼前浮现出翠翠的笑脸。那一瞬间,他撒开金条,伸手向翠翠摸去,然后他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沉入了海底,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同年五月,解放前夜,上海炮火未停,顾植民带着工人将工厂封窗锁户,严加提防。他见过太多国民党的,担心一旦大军入城,工厂会被抢掠一空。

夜里,炮声渐熄,顾植民心中却更加忐忑,他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坐了一宿,等清晨开门,却见路边睡满了大兵,全是解放军!他们宁愿席地睡在大街上,也不惊扰百姓!

顾植民望着眼前景象,深受触动,愈发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决定无比正确。他邀请附近的解放军进屋喝口热水,解放军们却纷纷拒绝,说他们有纪律,不能收百姓一针一线。

真正的秋毫无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顾植民感动不已。

这年秋天,收音机里传来开国大典的播报声,顾植民和工人们围坐一起,收听广播,心里倍感鼓舞。但欣喜之余,他心里亦有隐忧,索性很快,上海工商联召开大会,顾植民也位列一席。

会上,政府表态说,民族资本家是团结的对象,还鼓励民族工业大力发展。此时此刻,顾植民终于如释重负,于是趁着建国的喜气,他为顾炯为和孙志芳举办了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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