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39)
顾植民高兴极了。
“从今往后,我们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新派国货!”
佣工们饱含热泪,齐声答应。仓库没钱再租用,他们把作坊设备搬到蒲石路,顾植民和徐帧志又住进亭子间,把大房间腾出来做作坊。
徐小姐看见屋子中间挂着的书法,眼眶湿润,她握住顾植民的手,顾植民回握。
那条幅正是之前挂在亭子间的那副对联的复品——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荣德生先生的手书一时难再寻到,暂且先挂这个,他日有机会,再请荣老先生墨宝回来。”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里,徐小姐研发路上耕耘不辍,调制出“百雀”牌润肤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新配方,质量过硬。
产品有了,顾植民带着大家开足马力,全力创业,阿凌管生产,徐小姐管配方,管内务,他则又从零做起,和小傅几个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旧业,不同的是,这回他销售的是自家产品百雀。小小房子里一派热火朝天,已经无声运作多年的富贝康终于重装开业,沿着历史的轨迹奔驰而去。
顾植民每日起早贪黑,人熬得干瘦黢黑不少,货品却没卖出去几件。许多人一见他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国货,听都不听,便将他赶走。
顾植民想着从前承蒙卢溪云照顾,在她任教的惠风女子学校卖过不少化学社鹅蛋粉,再去那里碰碰运气未尝不可。谁料他到了学校,向守门人打听卢溪云老师,却说她已经调职离开了上海。
顾植民从兜里掏出块银元,塞给守门人,想再进去试试。当初买鹅蛋粉的女同学不少,或许有人还记得他。
守门人拿了钱,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顾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听推销,迎面走来一群女学生,他赶忙吆喝,学生们闻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后都围绕过来。
一个学生掀开匣子,兴致勃勃地嗅闻着,不住赞叹花香浓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牌子,怎么未曾听过?”
顾植民心觉有戏,热情介绍这是新出的国货牌子,物美价廉,不比那些橱窗柜里的洋货差劲,买到就是赚到。
学生们听到国货,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待听到是新品牌时,更是兴趣全无。
顾植民忙说自己同他们学校卢先生是故交,早先还来卖过鹅蛋粉,有信誉有保障,不信四处探听探听。
学生们面面相觑,女校的学生早换了一批又一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犹豫时,其中一个蓝衣学生突然认出他来。
“你是……你是那个姓顾的,顾植民对伐?”
顾植民看到希望,连连点头。
“正是顾某,从前在贵校卖过鹅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侬记起来了?”
“好啊,卖假货卖到学校来了!”不料那蓝衣学生听了反而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同学们,这个人坏得很,前不久在先施卖假货把人家脸给搞坏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里去,登在了报纸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个黑心作坊,专做假货,以次充好……”
顾植民暗道不好,这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之前的事,却只一知半解,不晓得背后真相。他着急辩解,蓝衣学生却噼里啪啦一通责骂,连带其他学生们,一齐将他轰出学校,连带脂粉匣子全都摔弃在大马路上,呸了两声,这才愤愤回去。
“带着你这些害人的东西赶紧走!”
守门人看见,摇头晃脑,劝他以后勿再来咯。
顾植民从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烦意乱,郁闷无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烟,只摸出一片空气——方才被打出来时,烟也掉了。
他愤懑地狠踹一脚墙角,那水门汀墙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气。他颓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卖吆喝起来。
回到家里,徐小姐尤自闭目塞听,把自己关在研发室里,在瓶瓶罐罐间忙碌不停。
阿凌接过顾植民皮箱,看他满脸疲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个工人从隔出来的车间里探出头来,看到满当当的皮箱,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顾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柜台上的月份牌,原来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心里叹口气,员工们每旬就指望这点铜子养家糊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拍拍衣袖,让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钱匣子。儿子在一旁小床上酣睡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顾植民数出一个数,看着匣中所剩无几的钱币,不由叹口气。百雀举步维艰,倘若再无进项,公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把钱交给阿凌,回屋复又看着儿子睡颜,聊以**。
顾植民摸摸孩子可爱脸颊,脸上却勃然变色。
他猛然冲到研发室门口,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徐帧志,你赶紧出来!”
第四十六章 发展
顾植民和徐小姐坐在医院走廊里,当中隔开老远。儿子打了退烧药,正在里头酣睡。
创业不易,两人连日已累计许多压力,孩子一病,愈发着急上火,言语间难免失了分寸。
顾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着脸挪开,顾植民再挪,徐小姐继续保持距离。顾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侬躲我远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错,不该冲你发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顾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赔罪,说自己是个莽夫,着急起来就胡乱说话,请夫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还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横他一眼。
她愿意讲话,气已消大半,顾植民暗松口气。
晚上,徐小姐在灯下记账,顾植民给她捏肩,徐小姐轻哼一声,拉他坐下,把钱匣子端出来。夫妇两人拨弄着寥寥无几的两把银元,不免愁从中来。
如今风潮是崇尚洋牌洋货,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比洋货差,却也改变不了无人问津的现实。倘若他们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仅是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卖不出货,下月的薪资都难发出,他们又该如何向员工交代?
此时此刻,是继续坚持做自己推陈出新、独创的国货,还是优先卖大路货生存,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抉择。
顾植民怀抱住徐小姐,两人望着窗外悠悠明月,许下承诺。
“曲线救国,一切都是权宜之策。咱们得先让百雀活下来,再做我们自己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植民揣着家中余钱奔去百货公司,捡了数款热销的外国香膏、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经叫停生产,工人们四顾茫然,忧心忡忡,阿凌脸色亦有些难看,不敢与顾植民对视。
小傅见他回来,忙冲过来告状,原来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领了工钱就请假离开,今早也未见他来,一查看,方才发现车间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处,说明昨夜定好的计划方向。他开诚布公给大家选择,公司现今正逢艰难,倘若还有人想离开百雀,另谋生路,他绝不阻拦。不过,若选择继续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饭吃,绝不让大家喝粥。
工人们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态。
“顾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们艰难之时伸出援手,我若此时离开,岂不成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往前走两步,站到顾徐夫妇一边。
小傅也说:“师父撵我走我都不走,我还要跟着做事业呢!凭师父师娘的本事,做出个响当当的国货牌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宛如说书一般,讲起顾植民在先施的传奇故事——他师父是先施百货大名鼎鼎“神鼻”,勿论什么洋货、国货,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材料,全都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