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11)
顾植民千恩万谢,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跟小董索要到徐帧志登记的小纸片,又怕拿在手里出汗污染了芳泽,于是花钱选了本《曼殊诗选》,郑重其事将纸片夹在书页里,像捧着冰,握着雪,小心翼翼一路回到店里。
剩下几日毫无书局来的消息,顾植民总觉神思悠悠,一闲下来便打量那几行字迹,恨不能自己化身成那笔墨,丝丝缕缕浸染到纸里去。夜里他辗转反复,点起油灯,看完纸片,又翻那诗集,只见有首七绝写道——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读毕之后,掩卷长息,但觉得字字句句,写的正是自己心事。
转眼又过四五天,眼看要到七月尽头,不待小董青鸟传信,顾植民已经日日上门,几乎将华夏书局的门槛踏烂。
小董见他捧着诗集,摇头晃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禁想起来什么,又叮咛他道:“植民,你与其在这里神不守舍,还不如提前做些准备!”
“准备?啥准备?”
“啊呀!徐小姐可是地道大家闺秀,你是啥?说是米号雇的掌柜,但实际上送米拉货,干的都是伙计的活儿!别说交往,就这身短衫粗布的打扮,人家就不会正眼瞧你!”
小董这话字字如霜刃,戳得顾植民又冷又疼。
“依我看,先不想后边怎样,起码要先有与徐小姐攀谈的资本吧?你赶紧去裁缝铺,做身洋服,拐杖、皮鞋、手表,能置办都置办上!还有,若能约到徐小姐吃饭,千万不要贪便宜走路,更不要坐电车,一定要车行租车……”
顾植民听得心里别扭:“这岂不是装小开,骗人家么?”
“那又怎样?难道还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植民,上海滩天天讲克拉斯,什么是克拉斯?克拉斯就是阶级,人家是‘玉阶仙仗拥千官’,咱们是‘胡为乎泥中’,中间隔的可不是楚河汉界,是天堑之别——你不装模作样,人家会青眼看你?”
“徐小姐断然不是那种人……”
“哈?怎么就不是?上次我想搭讪,帮你留住她,可她远远躲着,侧歪脸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你呀,想得还是忒简单,有时候过于幼稚!”
顾植民听得一愣一怔,他这几日相思成灾,但凡有人开了药方,不管生熟对错也得先抓来煎服下去。听小董一番指点,他匆匆就要去置办行头,小董把他叫住,塞过两个银元,道:“别怪我说话太重,这份心意算我的赞助,你小子要好好努力,先跟人家熟识起来,我也盼着你打破什么劳什子克拉斯呢!”
顾植民晓得,小董这算刀子嘴豆腐心。他听从朋友劝告,跑去裁缝张那里,定做一身夏天穿的洋装衬衣,又托人买来一双二手义大利皮鞋,打了蜡,上了油,澄明瓦亮,若不看磨损的鞋底,简直就与新鞋一样。
小董更是勤谨,整日磨着司理,借来一根法贝热拐杖,一块摩凡陀手表,还唤来悦椿饭庄的活计,给顾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镜子前一站——
……
小皮匠听到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装马靠鞍’,想必那时候的顾先生,比今天的顾先生还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错了。驽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当时的我穿上洋装,就譬如枯木挂上纸花,远远望着生机盎然,离近一看便露了马脚。可惜啊,我彼时并未明瞭这一层意思,还顾镜自怜,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险些便铸成大错……”
顾植民置办好行头,每日在书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踪难觅。转眼出了七月,上海滩突然又群情汹涌,原来有一艘日本军船“万里丸”,八月初来到上海,泊在浦东码头。
这日巡捕接到报案,说有个名叫陈阿堂的小贩上船讨烟酒钱,结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脑壳,毙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毁尸灭迹,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个正着。
五卅惨案刚过去不久,去年顾正红,今年陈阿堂,中国人积压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适逢暑假,街上演讲抗议的学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踊跃发声,请留法博士吴凯声律师据理力争。
顾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马路抗议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测这位徐小姐也是爱国学生,于是趁着给学生送水的机会,四处打听爱国女学徐小姐,却一直杳无消息。
那日,见三马路上又来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过去观望,复探询起来,几名学生茫然摇头,不料对话却被一位先生听到,他挤过来,自称是上海爱国女学的教师,问顾植民找徐帧志究竟何为。
顾植民满脸通红,好在他脑筋一转,自称与徐小姐是华夏书局的书友,要有事相问。先生听了,频频点头。
“倒像是她的风格。徐帧志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请问她奇在何处?”
先生白顾植民一眼,又说:“你既与她相熟,难道还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为难哩!”
第十三章 再见
顾植民正欲拉着先生深谈,忽听一声哨响,原来几个红头巡捕①见此处人员集聚,便冲过来抓捕。先生哪还顾上闲扯,忙拉学生钻进里弄。
顾植民见巡捕气势汹汹,也不敢久留,急匆匆朝人多的四马路赶去。偏偏有个阿三像狗熊见了蜜,举着藤条,紧紧尾随不放。顾植民趁着地形熟悉,左拐右拐甩开阿三,趁着行人满街,一头钻进华夏书局。
风扇带来的悠悠凉风,顷刻间吹散他一头臭汗。顾植民奔跑得急切,犹自上气不接下气,正欲倚在柜台喘息,抬眼看到里面坐着的竟不是小董,而是一名脸面白净的伙计。
“这位先生,侬要买啥书?”
顾植民猝不及防,顿时结巴起来:“啊……买……不是,那个,小董……人去哪里了?”
这句话让新伙计心生狐疑:“董哥吗?上午司理带他去印刷所,故唤我来,权在这厢代他掌班。侬找他做甚?”
“找他……找……”
顾植民欲编个借口,忽然嗅到阵阵芳香从楼上飘来。他精神一震,急忙问:“上面是不是有客人?是不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学生?”
“……莫非先生来寻人?”
“寻人!对对,我是来寻人!”顾植民拍着伙计肩膀,激动到不知该讲什么是好,“好兄弟,感激不尽!一会请你喝正广和汽水!”
“哎哎,你这人,好生奇怪……”小伙计还没讲完,就见这位怪客一跃三丈远,兴高采烈噔噔蹬冲上楼去。
顾植民站在三楼,他面前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琳琅的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本本图书,犹如古时列阵待阅的士兵。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外面的红尘喧哗,若不是能寻到熟稔的芳香,他简直都以为自己再次错失良缘。
他心头直颤,想早点窥见芳容,又怕无故唐突了佳人读书的雅致。他放轻脚步,走过一排书架,又绕过另一排……
依旧空无一人。
唯有奇香萦绕整个屋舍,既不知其所以来,亦不知其所以往。顾植民犹如近乡情怯的归人,刚要小心翼翼绕过第三排书架,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他猛然回头。
午后的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在一片耀眼而朦胧的光晕里,他看到有个穿素色衣裙的女孩抱着一本书倚在书架旁,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瞬间,顾植民的脑袋只余空白。那是他无法比拟的容颜,甚至连百鸟翱翔的奇景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斯人如梦,斯时如幻,就连脚下的地板也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朵上一般。正兀自陶醉,就听徐小姐又咳嗽一声。
“你,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巡捕房的探子?还是我阿爹雇来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