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又去冷宫了(96)
徐绾嫣拨弄发丝的动作一停, 眼睫不安地颤动两分,未曾言语,却只是默默将手搭在了楚怀信的腰上, 无声无息地安慰着他。
楚怀信没甚多余的情绪, 语气依旧那般淡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自己只于满目赤红中路过,惹得一身雾色雨霏。
“她偷了族中的禁物, 都是些足够要命的毒……”楚怀信长长地叹口气, 又接着说,“大抵是写在了族中律言前几位的毒,不是能让人痛痛快快的死,就是把人活活折腾死,而且没有解药。”
“她很快就到了京城, 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赶上了皇族围猎。”
徐绾嫣:“她见到父皇了吗?”
“见到了。”楚怀信感觉到腰上缓缓传来热度, 恰到好处地熨帖,让他不由得心都软了几分。
“皇族都在郊外围猎,本应是铁桶一般的防卫,可总架不住他们要打马街前,总要见人的。”
“他一眼就看见她了。”
“她站在那,只需要一眼,就赢了。”
楚怀信垂眸,看着小满鼻尖上那颗小痣, 忽然想到了十五岁那年。
他从学堂放学, 祝参矮着身子接过他的书箱, 面上喜气洋洋的, 说是丞相府的小小姐今日也来。
他乍然还没反应过来,只诺诺地重复着问了一句:“什么?”
祝参“诶呀”一声,“今日花朝节,花朝节呀!小小姐也会来,现下应当已经到了钟粹宫了!”
许是念书念得人头脑发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是二月二十五,楚国的花朝节,为花神庆生。
小满从入了冬开始,身子便又不好了,整日倚在榻上,连十五那天宫中的宴会也未曾来,只是佩儿姐与小满的姐姐徐正思偷偷给他递了句话,说等嫣儿好了再同皇后娘娘请安,以免过了病气。
算来楚怀信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小满了,皇室只他一位皇子,要学要修的东西自然多得很,年前他抻着劲,几乎是昏天黑地地学,只为了能在年节时见上小满一面,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往丞相府去,小满就先免了他这个想法。
如今听见她入了宫,楚怀信心中除了欢愉,更多的是担忧。
他将身上碍事的香囊啊、玉佩啊,全都扔给了祝参,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身子怎么样了,如今天还凉着,怎么出了门?”
祝参一边紧跟着他的脚步,一边接着他扔过来的一应物件儿,太子爷身量长得倒是快,今日倚在门框旁,明日就能顶破了天去,只苦了他这个小厮,只比豆芽高上三分的身高,勉勉强强地跟在他后头,还得抽空把太子爷乱了的衣角压平。
楚怀信见他动作,知道自己失了分寸,捏着腰带上仅剩的一块白玉玉佩,喘匀了气儿。
祝参也呼呼直喘气儿,不过喘的是粗气,“我偷偷去瞧过一眼,小小姐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衣衫,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正同官家小姐们笑闹一团呢。”
“那就好。”他稳了稳心神,拐了步子,先去金銮殿给父皇请安。
他去的不巧,父皇坐在高座上,刚同大臣商讨完朝政,正能得出功夫来考校他的功课。
他一边对答如流,一边脚底下生了钉子。
皇上一挑眉,在自己儿子身上打量一番,这孩子脸上很能藏住事,偶尔还能皱眉,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然而手在腰带上挂着的白玉玉佩上摩挲着,许久又移开,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离得远看不大清,但他依稀记得这块玉料,当时赠给了丞相府一块儿。
他大发善心地把人赶走,于是楚怀信非也似的往钟粹宫去。
还未到宫门口,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桃花枝儿里的人。
一身鹅黄色衣衫,这样娇嫩的颜色却偏偏衬得人素净几分。因着初春,衣衫的款式也偏凉爽一些,露出白净的脖颈,更显人娇弱。
那人久在病中,似乎总是瘦弱的,薄薄的像诗经上的书卷,头发都被束了起来,盘成了松松散散却不凌乱的发髻,舒展又不失礼节。
一双杏眼中盛着满院的春光,也不知是花娇还是人娇。
手执团扇,同她的丫鬟说些俏皮话,逗得人脸都羞红,她也跟着大笑。然而久病的身子禁不住这样大的情绪起伏,笑着笑着便咳起来,于是丫鬟又挂着个大红脸,担忧地轻拍她的后背。
楚怀信看她咳起来,脚下动作快了三分。
这边的动作扰了那花中的仙,她眸中擎着水光,好奇地望了过来。
楚怀信的呼吸几乎停滞,好半天才呛得自己喘过了气,又生生将咳嗽都压回了胸腔。
楚怀信喜欢徐绾嫣,他一早就知道。
第一次去丞相府见这个妹妹的时候,他就扒在父皇的腿上不想走。
听到妹妹身体不好,太医下了死书时,他又去父皇的库中把免死金牌偷了出来,郑重地交给了妹妹,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长大后的每一次,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勾着他追寻,等到她问一句刚才先生讲什么了,自己才回神,含着笑说没听清。
可此时此刻,他心中那些对于妹妹的看护之情、模模糊糊瞧不真切的真心,都凌乱地搅在了一起,最终被满腔的爱慕得了胜,心脏跳得几乎要飞出来,血液热切地奔走着,同全身上下每一处宣告着,我们太子爷相中别人家的白菜啦!
“然后呢?”
回忆中的身影同自己怀中的人重合,依旧是那双引着自己坠极乐的杏眼,依旧是好奇地望过来,依旧那般水汪汪的,含着万千情绪。
不知怎的,楚怀信想,她依旧和当年一样,自己也没辜负当年那个自己。
他突然笑了一下,低头寻着人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伤口又被触碰到,丝丝拉拉的疼痛随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他。
徐绾嫣乖乖地被他亲了一口,眸中满是不解。
“父皇把她带回宫中了。”
楚怀信伸了伸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心中的思绪往下压了压,争取把这陈年往事像故事似的讲给他的小梅花娘子,当个哄睡的小故事。
“他当即下马,疯了似的往那女人那里去,任凭身后众人呼喊也不在意。最后是父皇身边的小厮硬着头皮派人,将他半强硬地带回了宫里。”
“他在宫中发了很大的脾气,只枯坐着,大臣们来找也不理,只一心想着宫外的那个,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中间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把人带回去了,第二日就封为了皇后。他以为自己能沉在温柔乡里,又或者是像百姓们说的,这是他的爱人回来找他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楚怀信喃喃,“完全不一样的性格,那女人看见他这幅深情样子,倒是把第一天就准备好的毒给收了回去,像是小猫一样逗弄着自己的猎物。”
徐绾嫣微微皱眉,“可是她总会暴露的啊。”
“是啊。”楚怀信向她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毒药被发现的时候,皇上才从南柯一梦中意识到了什么,把她关在了宫中,吩咐谁也不要见她。”
“后来他喝醉了酒,只那一夜就有了我。”
已经是凌晨将将天亮的时候了,楚怀信熬了这许久,连日的疲惫让他眼中红血丝多了一些,眼尾微微红着,说出这话时,眼睛又红了几分。
“她从小在西疆长大,心中只被仇恨滋养着,对猎物存着玩乐的心思,很是愿意同他演演戏,然而时间久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她无比痛恨猎物把她当成替身这件事。”
“可是她已然有孕三月,落胎药摆在她面前,她却怎么也没喝下去,最终还是做了楚国的皇后。”
“父皇心中对于那位青梅竹马的愧疚愈来愈深,少年时的遗憾总是深刻几分的,那位姨母把最美好的时候都留给了父皇,要忘掉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