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又去冷宫了(8)
他虚心问道:“那他不爱吃药,你都怎么喂的?这么小也不能吃蜜饯吧?”
翟庄只觉他问的奇怪,但也没多想,“也就哄着,先拿些玩物逗弄逗弄,喝了药之后瞪着他,他也就不敢吐了,等这一碗都喝尽了,再喂两口甜水儿就是了。”
楚怀信听得津津有味,把这步骤都记了下来,一时之间好似有些入迷。
“你问这干嘛?你也喂孩子?”翟庄偷摸在他儿子屁股上戳了一下,小小的娃就趴在了毯子上,又哼哼唧唧地自己爬起来。
楚怀信想到徐绾嫣每次喝药瞪着自己的样子,不免失笑,被他这一句话拽了回来,欲盖弥彰地否定:“哪有,没有没有。”
翟庄摇摇头,只觉得皇上仿佛不正常,于是更加为楚国的未来担忧。
殿内暖和极了,小孩子在羊毛毯子上爬来爬去,又有甚少见过、对他来讲算是新人的楚怀信陪着玩,一时之间倒是高兴极了。
楚怀信摸了两把孩子刚盖住脑皮的头发,“赶明儿让佩佩姐进宫一趟吧,嫣儿现下情绪不太稳定,又不愿意见我,我寻思着让她多见见旁人,是不是会好?”
翟庄:“成,一会儿回去我和佩儿说。”
翟小将军即使是休沐了也不得闲,两人聊了约摸两刻钟,他就抱着孩子出宫了。
楚怀信坐在那儿,把壶中最后一口茶喝干净,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有些痛,想来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他刚要起身去金銮殿,就见祝参后头跟着个小宫女,跑也似的冲了进来。
仔细看去,竟是冠荆阁的巧云。
冠荆阁从上到下,连主子带伺候的,全都一个气质,活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巧云匆忙地跑进来,直接跪倒在地,头发还湿着,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皇上,我们娘娘说要搬去长门宫去住,您快去瞧瞧吧!”
楚怀信眼前一黑,赶忙扶住了旁边的灯架,衣袖抖了三抖,“走……摆驾冠荆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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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信赶到的时候,徐绾嫣正坐在殿中铺着的一块大毛绒毯子中央,那是他曾经在边境猎得的羔羊毛,回来后织成了一大块毛毯,冬日里躺在上面暖和极了。
徐绾嫣正半卧不卧地靠在上面看话本子,旁边还摆了张矮桌,桌上放了蜜饯、炒米和牛乳。
徐绾嫣手里捻着蜜饯,用小拇指翻动书页,头发也都散下来,只把鬓角碍事的几缕用桂花油给定在了两边,现下额前光洁一片——她的发际不高,圆钝却还有美人尖,在屋中烤了暖气,额角鼻尖都红红的,看上去像个喜庆的蒸馒头。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然而眼睛还没离开话本,朗声道:“十五,你回来啦!”
等她将眼神也抬起来,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楚怀信。
徐绾嫣:“……”
徐绾嫣:“怎么是你?”
她小声嘟囔着,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将矮桌给挡上,手也在桌上蹭了蹭,试图把那点子黏腻感也擦掉。
“你再抹?你当我瞧不见?”楚怀信抱着双臂,青松一样立在那儿,上位者的威压一瞬间便显露出来,除了眼下的一片乌黑让他少了些威慑力。
徐绾嫣也不敢动了,肩膀委屈地缩在一起,偷偷抬眼瞧着楚怀信。
楚怀信就那样抿着唇一动不动,面色也不好看,头发有几缕垂了下来,颓然地落在了他的脸侧,眼角红彤彤的,眸中好似含着万般的情绪。
怪招人疼的。
好半天,楚怀信才动地方,从胸腔中吐出口气来,胳膊也跟着垂下,转过身疲惫地朝祝参扬了扬下巴,将门关上了。
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朝徐绾嫣走过来,忧虑过度睡眠不足让他脚步几乎都有些虚浮,脱了鞋坐在羊毛毯子上,眼神将徐绾嫣柔和地包裹在里面,仿佛是守护着自己世间罕有的珍宝。
徐绾嫣心头一动,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去长门宫。
她近来,记性仿佛越来越差了。
楚怀信喉结动了动:“为什么要去长门宫?”
徐绾嫣心慌起来,感觉记忆一点点在流逝,好的坏的近的远的,好似幼年时见过的海滩,一点一点地被海水冲刷,海滩便只剩下一片光滑。
这种感觉让她很害怕。
楚怀信心里等着她的无数个答案,比如我心情不好,比如我想看看那边的风景,又比如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可他没想到,徐绾嫣眼神晃了两下,手指也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好像在雪林中迷路的小狐狸崽。
“我……”
楚怀信低头瞧见她捏住自己衣角的手,觉得有些意外,脊背微微弯下,和徐绾嫣的视线相平,清楚地瞧见她眼中已然蓄起了泪水,眸中满是慌乱不安。
他小心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任由情绪消失不见,什么筹划什么失忆什么误会仿佛都不重要了。若是她忘了,自己再从头来一遍就好了,只要她好好的。
他将人搂在怀里,下巴轻轻垫在徐绾嫣的头上,轻轻嗅着徐绾嫣头上的桂花油香气,觉得心思瞬间轻快了不少。他耐心地哄着:“小满别怕,我们晚上喝了药就好了。”
他声音喑哑,喉结在徐绾嫣耳旁震动,勾的徐绾嫣耳尖一红。
“可是……”徐绾嫣想说些什么,只是她现在记忆打了结,她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负了自己的人?
她话刚说出口,就听见头顶传来匀称的呼吸声。
她乖巧地缩在楚怀信怀里,脸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胸膛中传来的有力心跳,一声一声引她心安。
她想和他说清楚讲明白,然而却舍不得那一抹温存,以及他在自己身边时的安心感。
徐绾嫣眨眨眼,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吧。
“楚怀信?”她鼓起勇气,小小声地喊了一句。
楚怀信好似在睡梦中呓语了一下,又仿佛在回应她。
她也没有力气将楚怀信搬到榻上,索性羊毛毯足够大。她慢慢从楚怀信的怀中退出来,将他放平,头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低头看着楚怀信的脸,指尖轻轻触碰着他的鼻梁。
他好像很累啊……
他为什么现在又对自己这么好呢?明明将自己扔进冷宫的是他,封别人为皇后的也是他,把自己当做别人替身的也是他……
脑中的海水停止了冲刷,这两个月的记忆愈发模糊不清,唯余幼时的记忆,一幕比一幕清晰。
她自小身子不好,三岁的时候大夫说自己活不过五岁,五岁的时候大夫说活不过十岁,等到十岁的时候,大夫掐算着日子一壶一壶地熬药,仿佛自己马上就要归西了一般,可她还是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一直到嫁给了楚怀信。
那时他知道自己又病了,偷偷从宫里跑出来,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在丞相府门口踌躇许久,才敢抬手敲门。
爹爹带着他进来,自己本应隔着屏风和他说话,可自己实在想念他,想见他一面,到底还是硬撑着从榻上下来,挪去了凳子上。
爹爹没看见的身后,他眼角红着,说等自己好了带她逛灯会去。
楚怀信手抖着,低头吸了吸鼻子,又抬起头:“过了年我就娶你,好不好?”
她笑着说:“好,好。”
话本子里说出这样的话,两人必是要阴阳相隔了,可自己还是好端端地活了下来,一直到过了年,宫中来了聘礼,足足围着都城绕了一圈。
她站在廊下,静悄悄地看着,轻轻摩挲着右手虎口。
年前有一位姓楚的小郎君,偷偷哭了还不想叫人瞧见,那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右手虎口。
徐绾嫣那时候想,他那时定是怕自己死了,又不敢把这坏想法同自己讲,只好默默地望着自己,红着眼眶。
那滴泪也是假的吗,楚怀信?
你方才红着眼眶看我,也是怕我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