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159)

作者:夜雪书帷

当然不是了,法阵是魔主还是个魔的时候亲手画下的。他都做了魔了,应当没有心思再去召来谁的魂魄。

可谢长亭轻轻地说:“但你明明在这里了。”

时轶一愣。

倏然间,他回过神来——对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难道百年之后,其实他已经死了?

时轶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长亭那句话出口之后,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无极剑下的亡灵,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动了。

一只皮肤青白的手缠上谢长亭的脚腕。它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来,抓住谢长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绕开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来愈盛,向着时轶聚拢而来。

心头的古怪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极点,又轰然崩塌。

时轶静静地想:原来是我。

原来是因为我,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才是整座地宫之内,最古怪、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这里是谢长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谢长亭的身形几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没。

默然间,时轶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应当是来杀我的。”他垂下目光。

谢长亭摇头。

此时他开口说话,俨然已经有些费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时轶已经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谢长亭的一只手。

——拿剑的那一只手。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时轶却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心:“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梦到……我……了……”

余下的话音,皆淹没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时轶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剑。

好奇怪,剑明明应当穿透他虚幻的身体,胸口中也没有血流出来,为什么他却能感觉到这样真真切切的痛楚?

时轶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叹息。

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谢长亭的那只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赌对了。

地宫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转、崩塌。虚实交织,须臾的黑暗之后,他又看见了谢长亭的脸。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像是从天上落了一场雨。

他看见谢长亭哭了。

这应当是时轶第一次见到他落眼泪。谢长亭哭起来的时候也很安静。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甚至没有一点抽泣的声音。

他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落在眼前的将死之躯上。

“你哭什么啊。”时轶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点死去,有些费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对方的脸,“别哭……马上,很快。”

意识正在渐渐脱离这具凡人的躯壳。他喃喃地说:“很快了……剑。”

“我的剑,给我。”

谢长亭在被他抓着手、将无极刺入他身体的一刹那之后,就已经将剑拔了出来。

可依旧为时已晚。

剑身上满是鲜血的无极被递入了时轶手中。

时轶用尽平生最后力气,握着自己本命剑,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的方寸血肉中——

一阵曜目的白光倏然亮起。

剑尖所置之处,赫然是地宫法阵之中的阵眼!!

缠绕着无数生魂的无极剑身在白光之中渐渐熔化,化作一滩银白,融入法阵之中。四周厉风呼啸,却寂灭如真空,万事万物于这一刻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连时间竟也终于为止驻足。

天地间,寂寥无声。

谢长亭抓在手中的那一只手,终于消失不见。

整座九重血眼震动起来。它并没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失。

冲天光芒亮起,直往天际。

苍穹亦为之震颤。

九重血眼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如此震撼的这一幕。

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多久,隐约间,谢长亭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来。

然后发现……那只是一只手。

一只从虚空中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五指。

时轶的肉身于寂灭之中毁去又重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先从手开始一点点化形,然后才是四肢、躯干。一团凝重的黑雾聚合成实体,渐渐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他抓着谢长亭的手,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好困。”

“……”

谢长亭花了太长时间,才平复掉自己心中所有的情绪。

即便如此,开口时,声音依旧发着颤:“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是啊。”时轶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适应自己这具新生的躯体,“可能赵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事,最后也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赵著费尽心机,布局百年,所要证就的杀道,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为他人所证。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懦弱贯穿了赵著此人的百年人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杀戮所必然而然的决绝。

“魔主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时轶想了想,说,“许久之前,他就问我要不要,呃,接他的班。”

“我记得我当时还骂了他一顿。”

“……”谢长亭顿时哭笑不得。

“他并非凡人,而是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兴许早就在死前看见了百年之后将发生的一切。”

谢长亭低声道:“兴许吧。”

扣着他五指的手动了动。倏然间,对方倾身过来。

“好困。”新生的魔神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感觉又要做噩梦了。”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好像是在……冲他撒娇。

这又是怎么了……

犹豫了好一会,他只能试着哄哄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九重血眼的幻境终于崩塌。

尸山血海中,只剩下安静相拥的两个人。

时九在血眼崩塌之后的一会便醒了。

但是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谢长亭面前。

“哥哥。”她脸上还带着伤,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于是谢长亭也分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时九看起来又有点想哭了:“我都想起来了。从前发生过的事。”

时轶屠戮的这一幕落在她眼中,终于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那些被她冰封入心底、此生再不愿回想的过往:她跪在闻人镜的身前,看他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被昔日同门分食。

兴许是太过痛苦,她自然而然地便遗忘了。

“……都过去了。”谢长亭轻轻拍她的背。

时九重新化出鹤身,跟着挤了挤,试图也挤到谢长亭怀中去。

“……他这是死了吗?”

谢诛寰感觉自己走路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踮着脚尖,有一种生怕惊动了洪水猛兽的怪异感觉。

直到他走到了谢长亭面前,对方怀里的那个人也没有动。

好像真的……死了。

谢神医一阵激动。

可还没来得及庆贺,就听谢长亭低声道:“他睡着了。”

“………………”

神医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碎裂了。

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刚要跳起来,说上两句诸如“阴魂不散”“这臭小子”之类的话。

可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又突然……感觉自己这么呆在这里,有点多余。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萧如珩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没什么力气地垂在身旁,那是谢诛寰刚为他接上的。接得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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