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150)
叶霜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只被自己穿在剑上的小小黑影。
“那这些……”叶霜声音颤抖,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都是人。”谢长亭道,他正极力维持着言语中的镇定,“被抽去生魂之后炼化的人。”
日复一日,京中妖魔横行,平民百姓自家中无故消失。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妖魔。
死在他剑下的每一只魔。
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赵著负手而立,八道剑影高悬在他头顶。此时此刻,他那两只眼睛都变作了相同的血色,面上挂着堪称诡异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脚下,隔着稀薄的云雾,九重血眼中的每个角落都尽览于眼中。
尽管他此刻神情镇定,但形容却早不复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赵著身上已满是细密的伤口,浓黑的血几乎将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对面,高耸的血肉墙壁之下,时轶一手将无极钉入血眼之中,另一只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物尽数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纵横的纹路来。
方才,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上万招。
电光石火的招数里,极为恐怖的灵力倾泄而下,以至于这方寸间的天地里,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
起初,赵著全然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临飞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胜券在握。
“时轶。”赵著同样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其实你我之间,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来。”
“方才一番,乃是赵某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场论剑。不得不言,阁下修为绝非在赵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这世间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时轶轻轻平复着呼吸。
他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对方的话。
赵著瞧见他这副模样:“如何,是不是已经感觉有些累了?”
时轶垂了垂目光,嘴角一弯:“杀了你绰绰有余。”
“我可不这么认为。”赵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方才你我二人过剑时,你一心二用,一面接我的剑,一面还要挡住往地宫那边去的剑意——这可耗费了你不少的力气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围绕着时轶,慢慢地踱起了步子:“杀了我?可眼下的你,连给他们拖出逃走的时间,都稍显费力了。”
时轶不语。
他仍旧平复着呼吸,胸口内有一处地方,此刻正在钻心般的剧痛着。
那是他的金丹。
方才自己把它提了上来,以维持过快的灵力运转。可人终究不是神,也非无心草木,他灵力有限,却也放不下正在离开的人。
准确地说,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
透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浓雾,时轶能从那一片幻境之中,准确地找到谢长亭的身影。
呼……吸……
魔念团团围绕着他,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智。他盯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努力将摇摇欲坠的神智再拉回来一点。
再坚持一下。时轶对自己说。
很快了。
“其实眼下,你我之间的争斗,全无意义。”赵著继续道,“赵某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两全之法。”
“哦。”时轶抬眼,“你是说让我与你联手?”
“不错!”赵著笑道。
时轶也笑:“嗯,届时你成了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再重新修补天道,助我飞升一臂之力。”
赵著:“阁下的确是个通透的人。”
时轶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说:“谁说我想飞升了?”
赵著面上的笑意一瞬僵住。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时轶索性陈述:“可我一点也不想飞升,怎么办啊?”
赵著:“……”
赵著:“你不想飞升?”
他很快便冷笑起来:“这不可能。这世上何来不想飞升之人?”
“见微真人倒也不用以己度人。”时轶道。
赵著:“理由呢?”
“不想飞升的理由?”时轶想了想。
片刻后,道:“太容易了呗。”
赵著:“……”
赵著:“?”
“飞升有什么意思?”时轶像是休息好了,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份懒散,“我师父八十八岁时,就已到了天下人望尘莫及的渡劫之境。你呢,赵著,你如今有一百八十八了么?”
赵著:“……”
“那我呢?”时轶的口吻颇为神秘,“你不妨猜猜,我是何时到的呢?”
赵著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
他眼前的对手此刻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狼狈了,但语气、神态,都渐渐地显出夸张来。
这便是魔念侵入神智的表现。
魔念能够放大人心中的一切贪欲、一切念想。到了最后,被魔念彻底控制的人,便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堕入魔渊,万劫不复。
这便是赵著必胜的把握。
他从过往之中召出九重血眼,重现了这个古老的魔主之梦。魔主虽已身死,残念却仍在庇佑他的子民。
自己有魔主相助。
而对方不仅赤手空拳,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向地宫中逃去的人下手,很快便会分身乏术。
赵著在心底冷笑一声。他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师父当时实为修真界中第一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又是怎么死的么?”
时轶双目半阖。
混沌之间,他能感到神智正在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剖心而死,还能有什么?”他回答道。
“错,大错特错!”赵著道,“我师兄英姿绝伦,修为已至巅峰,区区剖心,又怎会伤及他性命?”
“他死便死在那么一件事上: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
“——就如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一般。”
时轶听了,动作一顿。
脚下的幻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是消失了。
谢长亭……他走了吗?
他走了。
真好。时轶心想。只要别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怎样都好。
不是吗?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那真人的意思是,我也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所以也将死在你的手下?”
赵著:“即便你不分神去挡往那边去的剑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时轶的神情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大笑起来,笑得躬下身去,双手发颤,仿佛连剑也握不稳了。
“……?”赵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时轶笑得话音断断续续:“你……说我……心肠软?”
“我?心肠软?”
时轶一面笑,一面慢慢地合上眼去,放任整片世界都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魔念慢慢地、慢慢地,将他全部神智蚕食殆尽。
“你父亲的确没有看走眼。小小年纪,杀念太重。”魔主的声音回荡在记忆之中,“你根本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时轶睁开眼来。
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九重血眼之中。
血眼中的每一处血肉墙壁,此刻都在崩塌。
深渊之中,传来了叹息的声音。
魔主快要死了。
魔主千年前早已飞升,本是不死之躯。可就在刚刚,他以自己这具尚留在凡间的肉身,挡住了大浩劫的某一个部分。
“时轶……”
魔主的声音支离破碎。
仿佛只是叫出他的名字,都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确说过……你杀念太重,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但这世上大道三千,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十六岁的时轶低头,抛了抛手中的无极:“你想让我跟着你修魔?往后好继承你的……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