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146)

作者:夜雪书帷

时轶的声音很轻,梦呓一般:“九重雷劫降下,毁天灭地。他的肉身顷刻间变会化作一团飞灰,消弭天地间。可即便如此,他那早已至了化神末境的神魂却仍旧活着。待十六年后,肉身又重塑,再入劫数中。”

“心魔劫再降,不过。遂再入雷劫。”

“十六年后,再……唔!”

谢长亭忽然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呼吸较平时稍快,从时轶的脸侧轻轻擦过去,断断续续的。

像是它的主人正在轻微颤抖。

许久,谢长亭开了口。

“别说了,”他低声道,“别说了。”

时轶被他手心覆住的唇角似乎是弯了一下。他抬手,攥住谢长亭手腕。

那只手便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时轶似乎是轻轻出了口气。再开口是,声音依旧平静:“每过一次雷劫,他身上便会多出数道雷劫留下的痕迹,像是每次新生时都会带出的胎记一般。如是几番,轮回之后,他才会终于明白一件事:此生若是想要真正故去,除非待他神魂中灵气全部耗尽,方可真正形神俱灭。”

“不过,他可能并不甘心如此。最开始,他还在尽力寻找着当初遗失的大妖之骨与圣人之心,可并无结果。”

“后来,误打误撞地,魔主之眼落在了他的手中。”

“赵著戴上魔主之眼,见到了魔主的记忆。魔主曾对一个人说过,若是想要飞升,并非只有修行这一条方法。”

“而是还有,另一条捷径。”

“魔主自己当年,就是用这个方法飞升的。”

“魔主抓了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八个活人,抽走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八条活人生魂。他将生魂注入自己的法阵之中,天道震动,不得已封他杀神之号——魔毕竟是魔,不是圣人。圣人杀神成仁,魔主杀人入圣。他证的是杀道。”

“于是,赵著明白了:他此生,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待数百年后,灵气散尽,神魂自然死去。”

“其二,立地入魔,以杀证道。”

谢长亭感觉自己手上忽然一轻。

他回过头去。

时轶仍是那副笑眯眯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可方才言行中的一切亲昵与眷恋,此刻都已消散殆尽。

无极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剑身微出,倒映一片雪亮天光。

“谢长亭,我真的好喜欢你。”时轶低声说,“这样看着你的时候,好像才能感觉到,原来活着是比死了要好的。”

“真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糖吧……是吧……?

昨天有点卡文没更新,这几天努力多写点!

第89章 挥碧剑(二)

赵著合上双眼。

毕生所历, 桩桩件件,皆现于眼前。

他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叫诛玉的女人。

若不是她当年藏起自己妖骨的一半,自己也绝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真人, 我相信你。”

诛玉坐在一块石头上, 双腿交叠, 对着那个曾经斩断过她一条尾巴的男子说。

“此事既然有你全权负责,我自然也不会多加插手。”

她说着,顿了一顿, 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我不相信他。”诛玉冷冷地说。

他那师兄闻人镜也看他一眼:“赵著从前是我师弟。”

诛玉:“那你为何要离开上善门?”

闻人镜:“与他无关, 是我自愿离开。”

他咬牙,五指在袖中攥成了拳, 低声道:“你不过是记恨我当年斩过你的尾巴。”

“尾巴?”她却是笑了, “我幼时做过错事,可我敢作敢当,自不会记恨任何人。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你而已。”

百年已过,赵著依然记得那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平静,温和, 却又在不经意间透出一丝轻蔑。

像是看穿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护的那张皮囊下, 腐烂肮脏的内里。

第二个人,自然便是他的师兄。

有时候, 他觉得,师兄对他的厌恶, 其实比那个女人更深。

可闻人镜从不在面上表现出来。他只会在每一次争吵过后, 默不作声地忍让。看穿自己记恨他天分太好, 便主动退出师门。

落在旁人眼中, 就成了圣人作派。

圣人开了口,要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只能受着。

不过,他也有一个很好的优点。

天分不好,可他擅长蛰伏。

赵著复睁开眼。

他立在云端,睥睨着众生,品味着自己这一生最为圆满的时刻。

这一刻,前尘往事俱往矣。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求不得,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诛玉死了,他亲手将她扼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把他杀她的画像刻在铜镜上,天下皆知;闻人镜也死了,他亲眼看他剖出自己胸中那颗心,看他自以为地慷慨赴死,殊不知,通天的法阵中早被自己动了手脚。

赵著很清楚,要杀他这位师兄,是不能用剑的。

杀人需诛心。他要他亲眼看自己护佑一生的黎民苍生,一个一个被天劫吞噬,一点一点死在他的眼前。

他闻人镜却无能为力。

赵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的脚下,懦弱如凡人一般的存在正在四处逃窜。如今,只需再杀死其中的三百人,自己便可如那位魔神一般,恶名千古。

可他甚至懒得动手。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动手了。极度的恐惧之下,人族已经开始了互相厮杀。残杀同族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而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欣赏这一出为他而献上的好戏便可。

不过赵著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很快,人群就镇定了下来。

不太对劲。

赵著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发现有星星点点的蓝光落在那些凡人与他的结界之间,将他们隔开了。

又是谁在做这些徒劳功夫?

他极目望去,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赵著心中轻轻一动。

于他而言,谢长亭其实是一个很古怪的存在。

他似乎是自己这一生最恨的两个人的集合体:面貌和他那母亲长得七分相似,性格却又相极了自己师兄。

赵著亲自将他从京城中带了出来,留在身边,看他将自己当作这世上最为崇敬之人,言听计从、顶礼膜拜。

谢长亭是这些人中,唯一不能死的那一个。

他要他活着。他身上有那两个人的影子。谢长亭要活下来,代替他们看见自己——这个他们从前最为厌恶之人——飞升成魔神,看他恶名千古,看他说不定在心情好的什么时候,就动一动手指,再将这世界毁灭一次。

赵著想着,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可紧接着,他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一道红影从他面前划过。

看清那道红影的霎那间,赵著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枚系在剑上的流苏剑穗。

再往上,是一双青年的手。对方与他一般,不借助任何物件,便能悬立在当空中。

持剑的人,持剑的手,艳红的流苏剑穗。赵著双眼睁大,眼底的所有平静尽数碎去,眼底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认得这枚剑穗。

那时他师兄入人间历劫时,他那个凡人妻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只不过,无上圣人的道心,于情劫中依旧坚定。

大婚当晚,他便离她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甚至连堂都没有拜。赵著看得很清楚。师兄大婚当晚,他就在凡间,亲眼看他推门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过了那么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百年了么?一百,还是两百?

他怎么能还留着——?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这个念头犹如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之中不住回荡。赵著几乎要发了狂,所有冷静自持、无动于衷的表象崩溃殆尽,他双手抱头,怒吼出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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